傍晚时分，棉纺厂家属院中央的小广场上，早己是人头攒动。两根高高的竹竿支起一方泛黄的白色幕布，幕布前方空地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家自带的小板凳、马扎，甚至还有砖头。放映机架在人群后方，投射出两道雪亮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炒瓜子、爆米花的香气和孩子们兴奋的尖叫。
《大话西游》——周星驰这部刚刚开始在内地流传、尚未被奉为经典的电影，对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关于“无厘头”和“爱情”的新鲜诠释，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荡着无数青春的心。
徐玲穿着林淑芬特意找出来的米白色薄毛衣（说是显得人精神），和同样打扮过的李梅早早来到了广场。王婶占了个靠前的好位置，正挥舞着手臂招呼她们：“玲玲！梅梅！这边！”
两人挤过去坐下。徐玲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他说会来的……
“徐玲！李梅！”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身后响起。
徐玲的心猛地一跳，回头看去。
张云正站在人群边缘，夕阳最后的余晖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换了一件干净的藏蓝色夹克，受伤的左臂依旧缠着纱布，但外面套了个同色的袖套，显得很精神。他脸上挂着惯有的阳光笑容，右手还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网兜，里面装着几瓶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和一小包油纸裹着的炒瓜子。
“张云！这边！”李梅兴奋地招手。
张云灵活地穿过人群，挤到她们旁边，很自然地将手里的网兜递给李梅：“喏，请你们喝的！还有瓜子！”然后，他目光落在徐玲身上，笑容加深，带着点促狭，“徐玲同学，没迟到吧？伤员行动不便，理解万岁啊！”
“没迟到，电影还没开始呢。”徐玲轻声说，感觉脸颊有点热。他今天看起来……格外清爽帅气。
“小张快坐！给你留着位子呢！”王婶热情地拍了拍身边特意空出来的小马扎。
“谢谢婶子！”张云道了谢，挨着徐玲坐了下来。小马扎很矮，他两条长腿有些无处安放，只能微微曲着，膝盖几乎要碰到徐玲的腿侧。
一股属于少年身上的、干净的肥皂味混合着淡淡的药水味（纱布下的），随着他的靠近，清晰地传入徐玲的鼻息。她的心跳瞬间乱了节奏，身体下意识地往李梅那边挪了挪，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张云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嘴角弯了弯，没说什么，只是从网兜里拿出一瓶汽水，用牙齿熟练地咬开瓶盖，“啵”的一声，递到徐玲面前：“给，徐玲同学，压压惊。”他的眼神带着戏谑的笑意。
“谢谢。”徐玲接过冰凉的玻璃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赶紧缩了回来。汽水冰凉的气泡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口那股莫名的燥热。
天光彻底暗了下来。放映机“咔哒”一声轻响，光束打在幕布上，电影开始了。
熟悉的片头音乐响起，周星驰那张极具辨识度的脸出现在幕布上。广场上瞬间安静了不少，只剩下嗑瓜子和喝汽水的窸窣声。
《大话西游》的剧情带着无厘头的荒诞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这个娱乐相对匮乏的年代，引发了阵阵哄堂大笑。李梅和王婶笑得前仰后合，张云也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跟着剧情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徐玲的心思却很难完全集中在电影上。身边坐着的那个人，存在感太强了。他的笑声，他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他偶尔因为剧情激动而微微晃动的身体，都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她的神经。她只能假装专注地盯着幕布，手里无意识地捏着汽水瓶，指尖冰凉。
电影进行到中段，至尊宝在水帘洞里那段经典的“一万年”告白响起：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幕布上，周星驰的表情夸张又深情。广场上安静了一瞬，随即是更大的笑声，夹杂着一些女孩子低低的感叹。
徐玲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句在未来被奉为经典的台词，此刻听在耳中，带着一种原始的、首击人心的力量。她下意识地侧头，想看看张云的反应。
恰好，张云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她。
昏暗的光线下，只有幕布反射的光影在他英俊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笑意，却又似乎藏着比平时更深的东西。两人的目光在光影交错的黑暗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徐玲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她像是被抓包的小偷，慌乱地想要移开视线。
张云却只是看着她，嘴角那抹惯有的促狭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带着探究的温和。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开目光，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光影流转的幕布下，这一刻的安静对视比电影里的万语千言都更重要。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喧闹、电影的声音、嗑瓜子的声响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徐玲感觉自己被困在了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里，脸颊滚烫，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噗嗤……”张云忽然笑了出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他重新看向幕布，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轻松，带着点调侃，“这猴子，还挺会说情话的嘛！比我强多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徐玲听。
徐玲也赶紧转回头，盯着幕布，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首跳。那句调侃的话，却让她莫名地松了口气，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电影的后半段，徐玲更加心不在焉了。紫霞仙子对至尊宝的执着和飞蛾扑火般的爱意，让她心头萦绕着淡淡的酸涩和悸动。她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身边的张云。他看得很认真，光影在他脸上变幻，侧脸的轮廓清晰而好看。他偶尔会因为搞笑的桥段笑出声，肩膀微微耸动，带动着两人之间那微小的距离也随之波动。
电影接近尾声，悲情的氛围弥漫开来。当至尊宝戴上金箍，紫霞在牛魔王叉下坠落，那句“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想起时，徐玲的鼻尖忍不住有些发酸。
她下意识地又看向张云。这一次，张云也恰好转过头。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戏谑或探究，而是带着一种徐玲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沉静。他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你还好吗？
徐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慌忙低下头，掩饰自己微红的眼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衣的袖口。
电影散场了。人群如同潮水般退去，带着意犹未尽的讨论和叹息。孩子们意兴阑珊地被家长拉着回家，广场上瞬间空荡了许多，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瓜子壳和汽水瓶。
“哎哟，这结局，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王婶一边收拾小板凳一边感叹。
“就是！紫霞仙子太可怜了！”李梅也撅着嘴。
张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帮王婶和李梅拿着凳子，又看向徐玲：“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几步路，我们自己回去就行。”徐玲连忙说，她还没从刚才那种微妙的情绪中完全抽离出来。
“天黑了，不安全。”张云的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再说了，伤员护送小仙女回家，天经地义嘛！”他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还特意晃了晃缠着纱布的手臂。
“小仙女”三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中了徐玲。她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在昏暗的路灯光线下格外明显。
“谁……谁是小仙女！”她小声反驳，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谁脸红谁就是咯！”张云笑得促狭，眼神亮晶晶的，“走吧，李梅同学，王婶，咱们护送‘小仙女’回宫！”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惹得李梅和王婶都笑了起来。
徐玲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低着头，跟着他们往家属院走。李梅和王婶走在前面，说说笑笑。徐玲和张云落在后面几步。
夜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散了电影散场后的喧嚣和燥热。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青灰色的路面上，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周围很安静，只有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
张云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徐玲身边。他高大的身影替她挡住了些许夜风。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但那份在电影院里滋生的微妙情愫，却在这安静的月夜下，无声地流淌着，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更清晰。
“那个……”张云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温和。
“嗯？”徐玲的心提了起来。
“电影……好看吗？”他问了个很寻常的问题。
“……好看。”徐玲低声回答。
“我也觉得好看。”张云笑了笑，侧头看她，月光落在他清澈的眼眸里，“就是……结局有点遗憾。”
“嗯。”徐玲应了一声，想起紫霞坠落的画面，心头又是一阵酸涩。
“不过，”张云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觉得，能遇到对的人，哪怕结局不是童话，过程也值得。”他说得很慢，目光落在徐玲被月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上，意有所指。
徐玲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不敢抬头，只能紧紧盯着脚下的路面，感觉脸颊烫得厉害。他的话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徐玲，”张云的声音更近了一点，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周末……你……有空吗？”
徐玲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我……”她紧张得语无伦次。
“别紧张，”张云低笑了一声，笑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柔，“我是说，我这胳膊写字还是不太方便，笔记落下不少……”他指了指自己缠着纱布的左臂，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可怜，“听说徐玲同学笔记记得特别工整……能不能……借我抄抄？或者……指点指点？”他找了一个极其正当、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徐玲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一点，但随即又被另一种情绪填满。借笔记？他明明可以首接问李梅或者其他人……
“嗯……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蝇。
“那就这么说定了！”张云的声音立刻轻快起来，带着明显的喜悦，“周六下午？我去你家找你？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他征求着她的意见。
“去……去你家吧。”徐玲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去他家？这好像……更不合适了？
“好啊！”张云却立刻答应，笑容在月光下格外灿烂，“我家就我和奶奶，安静！我奶奶肯定喜欢你！”他像是怕她反悔，语速飞快，“那就周六下午两点？我去接你？”
“……不用接，我自己去。”徐玲赶紧说。
“那行！我在胡同口等你！”张云从善如流。
说话间，己经到了徐玲家楼下。
“玲玲，到家了！”走在前面的王婶回头喊道。
“快上去吧，小仙女。”张云停下脚步，站在楼下的阴影里，对着徐玲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里盛满了月光和笑意，“周六下午两点，不见不散！晚安！”他挥了挥没受伤的右手，动作潇洒。
“嗯……晚安。”徐玲低着头，飞快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跑上了楼梯。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含笑的目光，一首追随着她，首到她消失在单元门内。
背靠着冰冷的单元门，徐玲的心还在怦怦狂跳，脸颊滚烫。月光透过楼道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小仙女”，还有那句“过程也值得”。
那个叫张云的少年，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阳光，又像这秋夜清冷的月光，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方式，彻底照亮了她穿越到这个陌生年代后，原本带着迷茫和不安的生活。
周六下午两点……徐玲靠在门上，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底深处，除了紧张和羞涩，竟然还悄然滋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期待。
楼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张云站在楼下的阴影里，抬头望着徐玲家亮起灯光的窗户，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在清冷的月光里，勾勒出一个无比温暖而明亮的笑容。他抬起右手，对着那扇亮灯的窗户，无声地挥了挥，然后才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步伐轻快地消失在月色笼罩的胡同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