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白瓶冰凉光滑,如同沈知微离去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
陆昭阳收回手,没有去碰那瓶据说能“固本培元”的药丸。她闭上眼,沈知微指尖导入的那缕柔韧暖意似乎还在体内艰难地游走,手腕处血契的灼痛确实被暂时压制,不再如焚身般猛烈,但那股阴寒邪戾的盘踞感却更加清晰,如同蛰伏在冰层下的毒蛇。
昭月那怨毒的低语,在暖意退去后,又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上来:
‘姐姐……那女人不安好心……她的针……她的药……都是枷锁……别信她……’
陆昭阳无声地冷笑。信?这王府里,她还能信谁?萧烬的冷酷,太后的毒计,沈知微看似悲悯却深藏不露的医术……皆是牢笼!
窗外的雨势终于转为淅淅沥沥,天色在雨幕中彻底暗沉下来。青鸢点起一盏昏暗的油灯,跳跃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郡主,您……用点粥吧?” 青鸢端着重新热好的清粥,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哽咽,目光不时瞟向主子手腕上缠绕的绷带,仿佛那里面藏着吃人的怪兽。
陆昭阳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个幽蓝色的玉瓶上。镇痛消肿?外敷于旧伤?她心中疑窦丛生。沈知微最后那句“气味辛散,或有刺激”,更像是一种隐晦的提醒。
“青鸢,” 她的声音沙哑,“点上安神香。”
青鸢连忙应声,从妆匣底层翻出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罐,倒出些灰白色的粉末,放入床头的黄铜小香炉里点燃。一股极其清淡、带着微苦草木气息的烟雾袅袅升起,迅速弥漫开来。这是陆昭阳从陆府带来的最后一点“眠藤”香末,有极好的安神静气之效,也是她为数不多能信任的东西。
在眠藤香清苦微涩的气息包裹下,陆昭阳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意识开始变得沉重模糊。
然而,就在她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
手腕绷带下的血契印记,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一股冰冷而强烈的意念,如同无形的钩索,瞬间刺穿了眠藤香营造的宁静屏障,狠狠攫住了她昏沉的意识!
是昭月!
‘姐姐……看……快看啊……’ 那空灵幽怨的声音带着一种急切的、病态的兴奋,在她脑海深处尖啸!
眼前猛地一黑!随即,无数破碎、扭曲、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视觉神经!
冰冷的石碑!流淌的血!模糊扭曲的人影在火光中挣扎!凄厉的、非人的哭嚎!还有……沉婴塔那高耸入云、仿佛要压垮天穹的、布满诡异符文的塔身!
画面混乱不堪,飞速旋转、叠加、破碎!强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汹涌而至!陆昭阳猛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浸透里衣!她死死捂住嘴,才压住翻涌到喉头的酸水!
不是梦!是血契!是昭月的残魂在强行向她传递某种……来自沉婴塔的记忆碎片?!
为什么是现在?!是因为沈知微的行针刺激了血契?还是因为……那支被丢弃的“九鸾朝凤”钗?
‘就是现在!姐姐!集中精神!看那座碑!看碑上的字!’ 昭月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如同海妖的歌声。
陆昭阳的心脏狂跳!沉婴塔!祭碑室!那深埋塔底的石碑!真相的钥匙!
巨大的诱惑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残存的理智!手腕处的灼痛在昭月的意念催动下,再次变得清晰而滚烫,仿佛在呼应着那来自深渊的召唤!
拼了!
陆昭阳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她猛地坐起身,不顾身体撕裂般的痛楚和青鸢惊惶的呼喊!她伸出右手,指甲狠狠划过左手腕缠绕的绷带!
“嗤啦!”
绷带被撕裂!露出了其下狰狞的伤口——那不是普通的外伤!皮肤表面,赫然烙印着一个极其繁复、如同古老咒文般的暗红色印记!印记中心,一道细微的裂痕正散发着妖异的微光,如同紧闭的眼睑!
那是血契的核心!是昭月残魂与她共生的通道!也是……她窥探石碑记忆的钥匙!
陆昭阳深吸一口气,指尖凝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内力,狠狠刺向那道散发着微光的裂痕!
“呃啊——!”
剧痛!仿佛有烧红的烙铁首接捅进了灵魂深处!比之前任何一次反噬都要猛烈百倍!她眼前瞬间被血色覆盖!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然而,就在这足以摧毁意志的剧痛中,那扇紧闭的“眼睑”,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
嗡——!
一声只有她能听到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嗡鸣!
眼前不再是偏院昏暗的墙壁!景象骤然切换!
冰冷!死寂!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没有尽头的黑暗空间!脚下是冰冷坚硬的石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旧血腥、泥土霉烂和……某种奇异香料焚烧后的甜腻气息!
沉婴塔底!祭碑室!
这个认知如同电流般击中她!视野前方,无尽的黑暗深处,一块巨大的、方形的、布满龟裂纹理的黑色石碑,正散发着微弱、粘稠、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光芒!石碑表面,无数扭曲的、非金非石的古老符文在红光中若隐若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恶与苍凉!
就是它!祖祠里那块石碑的本体!
强烈的渴望驱使着陆昭阳的意识,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座石碑!她要看清那些符文!她要读取被埋葬的真相!
近了!更近了!
那暗红的碑文在眼前急速放大!扭曲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无数条纠缠的毒蛇!一股庞大、混乱、充满绝望和怨毒的记忆洪流,如同溃堤的冥河之水,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顺着那道被强行撬开的灵魂缝隙,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
“啊——!”
凄厉的惨嚎从陆昭阳喉咙深处迸发!那不是她的声音,更像是无数亡魂在她体内同时尖啸!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不是淤血,是鲜红的心头血!
眼前一片血红!耳中是无尽的嗡鸣和亡魂的哭嚎!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中疯狂爆炸!
燃烧的宫殿!断裂的玉玺!被钉死在九龙壁上的婴儿!扭曲缠绕的双生身影在互相撕咬吞噬!还有……一张模糊不清、却带着刻骨恨意的女人脸庞,正对着她发出无声的诅咒!
混乱!痛苦!灵魂仿佛被投入了绞肉机,被那些狂暴的记忆碎片疯狂撕扯!
‘停下!姐姐!快停下!’ 昭月惊恐万分的尖叫在混乱中显得异常尖锐!‘你承受不住!碑文的反噬会撕碎你的魂魄!’
“呃啊……” 陆昭阳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痉挛,鲜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她想切断联系,想关闭那道灵魂缝隙,但意识己经被那狂暴的记忆洪流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凝聚!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彻底吞噬、魂飞魄散的绝望关头——
一股强大、冰冷、带着绝对秩序力量的意念,如同九天垂落的寒冰瀑布,毫无征兆地、粗暴地闯入了这片混乱的识海!
是萧烬!
那意念精准无比地锁定了陆昭阳濒临崩溃的意识核心,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那道连接着祭碑室石碑的灵魂缝隙!
“嗤——!”
仿佛滚烫的烙铁被投入冰水!
那狂暴涌入的记忆洪流被硬生生截断!
与石碑的连接被瞬间切断!
陆昭阳濒临破碎的意识猛地一松,如同从万丈深渊被拉回岸边。眼前疯狂旋转的恐怖画面骤然消失,耳中的亡魂哭嚎也戛然而止。只剩下身体内部被撕裂般的剧痛和灵魂被强行剥离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在地,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破败玩偶,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双玄色的靴底,无声地停在她面前咫尺之处。靴底边缘,还沾着几缕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泥土?还是……血?
萧烬……
他来了。又是他。在她濒死之际。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恨意交织着虚脱,让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询问,没有斥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给她止血。” 萧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是对着随后冲进来的青鸢和另一个被惊动的仆妇说的,毫无情绪。
随即,玄色的衣摆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脚步声响起,他离开了。如同来时一样突兀。
青鸢和仆妇手忙脚乱地扑上来,用干净的布巾按压她口鼻涌出的鲜血,试图包扎她手腕再次崩裂、血流如注的伤口。
陆昭阳的意识在剧痛和虚脱中沉沉浮浮。昭月那充满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声音,在她混乱的识海深处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刻骨的冰冷:
‘姐姐……你太心急了……沉婴塔下的祭碑……是活着的……是渴血的……’
‘子时不读……’ 昭月的声音如同贴着耳廓的冰风,一字一句,带着血的教训,‘那是阴气最盛、亡魂最活跃之时,碑文的力量会彻底失控,吞噬窥视者的魂魄……’
‘非陆氏血不读……’ 那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自傲和更深的怨毒,‘只有流淌着陆家嫡系血脉的魂灵,才能勉强承受碑文的侵蚀……旁人的血,只会成为点燃碑文邪火的祭品……’
‘无碑不读……’ 昭月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恐惧,‘你方才强行跨越空间连接塔底石碑本体,引动的只是最表层、最混乱的碎片……没有真正的石碑作为媒介和容器,首接触碰碑文核心……必死无疑!’
子时不读!
非陆氏血不读!
无碑不读!
三条冰冷、诡异、如同铁律般的禁忌规则,带着血的代价和昭月的怨毒,深深烙印在陆昭阳濒临涣散的意识深处。
原来……如此。
难怪……萧烬的书房暗格里,只有图纸……没有真正的碑文拓本……
他……也知道这些规则?
纷乱的念头如同沉入水底的泡沫,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失血过多带来的冰冷彻底笼罩了她,陆昭阳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陷入了彻底的昏迷。
昏迷前最后一瞬模糊的感知,是青鸢带着哭腔的呼唤,是手腕伤口被按压的剧痛,还有……鼻端萦绕的、浓烈的血腥味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清凉而辛散的药草气息——来自地上那个被她在剧痛挣扎中打翻的幽蓝色玉瓶。瓶中粘稠的深褐色药膏流淌出来,混合着她的鲜血,在地板上洇开一片诡异而污秽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