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从书店敞开的半扇木门流淌进来,驱散了夜晚的阴冷和沉闷。细碎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斑驳的木地板上投下几道温暖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尘埃。
林晚裹着陈伯的旧外套,蜷在藤椅里睡着了。长时间的紧张、绝望和淋雨带来的疲惫,让她在书店温暖安宁的气息中终于支撑不住。她的睡颜依旧带着一丝不安的痕迹,眉头微微蹙着,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像一只受尽惊吓后终于找到安全角落的小兽。
陈伯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捧着一杯新泡的热茶,目光温和地看着熟睡的林晚,又转向窗外渐渐苏醒的街道。他没有叫醒她,只是静静地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短暂的迷茫后,昨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带来一阵钝痛。但身体被温暖的旧外套包裹着,书店里熟悉的气息和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让她内心的冰冷稍稍融化了一些。她看到陈伯温和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坐首了身体。
“醒了?睡得可沉。”陈伯递给她一杯新的热茶,“再喝点,暖暖胃。”
林晚接过茶,温热的杯壁熨贴着掌心。“陈伯,谢谢您……昨晚……”
“谢什么,这地方,不就是让人歇脚的吗?”陈伯摆摆手,打断她的道谢,目光看向书店深处,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丫头,你昨晚说项目没了,心疼这老书店。其实啊,它经历的坎儿,可比这多多了。”
林晚捧着热茶,静静地看着陈伯。她第一次看到老人眼中流露出如此清晰而深沉的怀念。
“那是……快六十年了吧?”陈伯的声音苍老而悠远,带着一种时光沉淀后的平静,“那会儿,日子可比现在难多了。到处都在打仗,炮弹就在城外面响,天上飞机嗡嗡的,人心惶惶。我跟你陈伯母……就是在这炮火连天的年月里,把这书店撑起来的。”
林晚屏住了呼吸。她只知道书店很老,却从未听陈伯详细讲过它的过去。
“那时候,哪有什么像样的书?都是东拼西凑,捡别人不要的,或者从废纸堆里扒拉出来的。”陈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涩又带着点骄傲的弧度,“店小,就一间破门脸,窗户玻璃都没几块完整的。可这地方啊,就像个磁石。打仗的时候,人都吓坏了,没地方去,街上冷清得吓人。可偏偏有人,就爱往这儿钻。”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那段硝烟弥漫的岁月里。
“有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抱着几本线装书,一坐就是一天,炮弹在外面炸,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在那儿看书,写写画画。有穿学生装的小年轻,热血沸腾的,聚在角落里,压低了声音争论着什么救国救民的大道理,眼睛亮得吓人。还有那些逃难来的,拖家带口,身上脏兮兮的,眼神都是木的。进来也不看书,就找个角落缩着,图个遮风挡雨,图个……喘口气的地方。”
陈伯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你陈伯母心善。家里但凡有点能下锅的,熬成糊糊,总要多熬一锅,给那些实在饿得不行的人分一口。热乎的,能救命。那时候啊,这书店里,除了书墨味,就是糊糊味,还有……人身上的汗味、泥巴味、还有……血腥味。”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闪动。
“有一次,空袭来得特别急。警报刚响,炸弹就落下来了!离得近,地动山摇!窗户上最后几块玻璃哗啦啦全碎了!书架都倒了!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大家都吓懵了,哭喊声一片,往桌子底下钻,往墙角缩。”陈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一片混乱里,就听见你陈伯母扯着嗓子喊:‘书!把书抱紧了!护着头!’ 她自己呢?扑在离门口最近的那个小书架上!那是她最宝贝的一套《石头记》,线装的,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陈伯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抬手抹了抹眼角,“炮弹碎片……就那么飞进来……擦着她的肩膀过去……血,一下子就染红了她的粗布褂子……”
林晚的心猛地揪紧了,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硝烟弥漫、混乱绝望的场景,看到了那个为了保护心爱书籍而奋不顾身的年轻女人。
“命大,没伤着要害。”陈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庆幸,“后来,警报解除了,大家帮着把书架扶起来,把散落的书一本本捡回来,拍掉灰尘。你陈伯母肩膀上缠着布条,血都渗出来了,还笑着跟大伙说:‘书在,人就在。这地方,就不能倒。’”
陈伯的目光缓缓扫过书店里一排排沉默的书架,那些书脊上承载着厚重的时光和无数人的故事。
“从那以后啊,这书店,在很多人心里,就不单单是个卖书看书的地方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它成了炮火里的一个‘窝’,成了惶惶人心里的一个‘锚’。只要这灯还亮着,门还开着,就让人觉得,天塌不下来,日子……还有盼头。”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陈伯布满皱纹的脸上,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穿越了漫长岁月、依旧熠熠生辉的坚守与柔情。林晚静静地听着,心中的绝望和冰冷,在这段尘封的、带着硝烟与热血的往事面前,仿佛被阳光一点点驱散、融化。她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的老人,仿佛看到了他与那个勇敢的伯母,在动荡的岁月里,用一间小小的书店,为无数漂泊的灵魂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却无比坚韧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