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南城门的城楼上,蒋文庆心绪难平,百感交集。
自己祖籍辽宁,也是堂堂的汉军正白旗出身。
自从二十一岁那年中了进士之后,云南曲靖知府、甘肃宁夏兵备道……再到浙江按察使、安徽布政使。
出任安徽巡抚也才一年有余,时运不济,偏偏遇上了长毛起义军。
屈指一算,今年己经整整六十岁了。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
所谓六十而耳顺,不就是什么话都能正确对待吗?
周天爵信上说,琦善在信阳与太平军正在交战,纯粹是一派胡言!
圣上前不久还有一道密旨,说己经严令琦善与陈金绶速援安庆。
也不知这位满大人行军到了哪里?
蒋文庆哪里知道,他死亡两天后,琦善才从信阳启程!
当然,琦善启程时,对蒋文庆的死亡,以及安庆城的陷落并不知情。
这次,他兵贵神速,两日后抵达湖北应山,这里离安庆只有一百多里了。
但在应山,他以需要找骡子运输军械为由,停驻不前。
咸丰帝气得大骂了一通,他才再次开拔。
琦善抵达安庆的那一天,是西元1853年3月19日。
这一天,太平军攻克了江宁。
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蒋文庆还在城头上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这位钦差大人的驰援。
多想也无益,蒋文庆不再指望琦善的援军。
不过,他又想起周天爵信上的建议。
放弃省城,驻兵正阳关,固然不可取,但周天爵所建议的将钱粮转移到庐州,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米粮是不能转移了。
一来,米粮转移起来费时费力,长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还哪里跟得上呢?
二来,万一固守安庆需要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城中军民吃什么喝什么呢?
但是,藩库中几十万的饷银,还是转移到庐州吧。
看这架势,连陆建瀛都望风而逃,小孤山与宿松也己经丢了,后面不堪设想啊。
想到这里,他对身边的亲兵吩咐道:
“传令!让李藩司与傅知府速来见我!”
不一会儿,布政使李本仁与知府傅继勋气喘吁吁,登上城头,到了跟前,问道:
“中丞大人,您找我们俩?”
蒋文庆点点头,对李本仁说:
“蔼如,我左思右想,藩库中的饷银放在省城还是不保险啊。”
“噢,抚台的意思是……”
“我意,就让述之悄悄把饷银全部押解到庐州去!”
李本仁,字蔼如,浙江钱塘人。
他心里话,怎么不让我去押送呢?但嘴上说:
“一切全听大人您的!”
蒋文庆又扭头对傅继勋说:
“述之,事不宜迟,你抓紧去办吧!”
“大人,是现在就去清点装车,立刻动身吗?”
“是的,动作迟缓就来不及了,只是,一定要悄然进行,否则,城中军民见状,必然乱了阵脚。”
“明白了,卑职即刻去办!”
李本仁与傅继勋转身“噔噔噔”下了城墙。
有了这个差事,傅继勋满心欢喜。
为啥?
还用说吗?
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安庆这是非之地啊。
傅继勋,字述之,号玉溪,又号湘屏,山东东昌府聊城县人,时年54岁。
安庆城破后,咸丰帝追究了一大批文官武将,但傅继勋因有公差押解饷银的名头,处理就轻多了。
却说傅继勋与李本仁下了城墙,李本仁说,你在藩库门口等着,我回家取钥匙来。
傅继勋左等右等,也不见李本仁的踪影。
无奈,他只得去李本仁家里。
到了他家一看,大门敞开着,李本仁早就跑了。
原来,他回家不是取钥匙,而是换了一身破衣烂衫,化装成了老百姓的模样,趁着混乱,向舒城逃去。
傅继勋无奈,两手空空,也从北门出城去了。
文官武将都纷纷逃跑,兵勇们当然也有样学样。
2月24日一大早,石达开的太平军水师战船如云,蔽江城下。
城外驻防的王鹏飞,之前胸脯拍得震天响,却是第一个跑路的。
太平军没有受到抵抗,就在北岸登陆,夺取了江岸滩头的阵地。
王鹏飞的头开得很坏。
城头上的守军,见城外大观亭炮台己经被太平军控制,大军己经围住了南门,城墙上以及城内立刻乱了阵脚。
等蒋文庆登上城垣,督兵防守时,城头上只剩下少数几个军士,懒懒散散地靠在城垛口。
本来,他们也是要逃的,只是恰好碰到巡抚大人前来督战,只好暂时停下了脚步。
蒋文庆往江上望去,只见舟船帆樯数十里,遮蔽了整个江面。
城下的太平军正在架设炮台,准备用云梯等攻城。
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他拿不定主意,就吩咐道:
“来人!去请王总兵过来,就说本官有急事相商。”
身边的戈什哈哭丧着脸,答道:
“中丞,他早就跑了,是最早跑的。”
他娘的,怎么是个拉稀的镇总兵!
蒋文庆心里骂着,只好说:
“那将李藩司叫来,我与他商议退兵之计!”
这名戈什哈却站着没动,说:
“中丞,您就别费那个心思了……”
“什么意思?”
蒋文庆弄了个愣怔。
戈什哈回答道:
“李藩司早就从北门逃走了!”
“啊?”
蒋文庆知道,太平军围城之时,可能就是世界的末日。
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长毛还没有攻城,自己己经成了光杆司令!
眼下,即便想决一死战,以身报国,也无兵可督。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他满腔悲愤,长叹一声,下了城墙,回到巡抚衙门。
他己想到了死。
但即便是死,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跟在身边的戈什哈说:
“去,让师爷过来,老夫要口授一份遗疏,上奏给皇上!”
“大人,别为难我了,师爷也早逃走了……”
真是气急了,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他摆了摆手,戈什哈退了出去。
外面杀声震天,蒋文庆提起笔来,顿时泪如雨下,写起了遗疏。
写完,他差家丁冯春,星夜赶奔宿州,让周天爵代为上奏。
见冯春急急出了门,蒋文庆长舒一口气,己经生无可恋。
戈什哈慌忙跑进来禀报道:
“大人,长毛己经攻进城里了!”
蒋文庆很平静地掏出早己准备好的金豆豆,就着药酒,吞金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