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在宴会厅顶流转出十二道星芒时，林星冉的高跟鞋跟正深深扎进波斯地毯的暗纹里。那是块产自伊斯法罕的手工地毯，靛蓝底色上织着褪色的星芒图案，每道纹路都像被岁月磨钝的刻刀划过，像极了母亲日记里被雨水洇开的素描——她曾在扉页画过同样的五芒星，旁边写着“给冉冉的保护符”。苏小满的手像钳子似的箍着她的腰，把香奈儿高定裙摆往上扯了扯，指甲上镶嵌的碎钻划过她的后背，带来细微的刺痛，这种疼痛让她想起修复商代玉器时，金刚砂磨片擦过指腹的触感，带着某种熟悉的、令人清醒的锐利。
“我的修复师大美人，笑一个！”苏小满的耳坠是碎钻镶嵌的星芒形状，晃出细碎的虹光，“顾氏周年庆可是全市名媛的战场，你这张冰山脸能冻死人。”她的语气带着玩笑，却在指尖掐了掐星冉的腰窝，温热的触感混着香奈儿N°5的醛香，“没看见三楼露台的望远镜吗？财经版记者正等着抓拍顾总与神秘修复师的同框呢。”
星冉盯着香槟塔顶层的金箔纸，那些细碎的反光在水晶灯下流转，让她想起修复宋代茶盏时筛落的金粉，指尖不自觉地做出捏镊子的动作，指腹摩擦着掌心的旧茧——那是十七岁修复青花碎瓷时留下的印记。“我是来撑场的，不是来打仗的。”她的视线掠过旋转楼梯，银灰色西装的衣角正转过鎏金廊柱，袖口红绳上的星芒尾戒一闪而过，像道未愈的旧疤——和她锁骨下方那道十二岁时留下的弧形伤痕，在水晶灯的折射下，形成某种隐秘的呼应，仿佛二十年前的暴雨夜，在两人身上刻下了相同的星芒纹路。
宴会厅突然暗下来。巨型落地窗映出第一朵烟花的倒影，金红相间的光炸开时，星冉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她想起1998年6月的雨夜，母亲蹲在衣柜前，木质衣柜散发的沉木香混着雨水的腥甜，无名指根部的茧子蹭得她眉心发疼：“冉冉别怕，妈妈去给你摘星星。”那时的星空投影仪坏了，母亲就把窗外的烟花说成星星，可后来她才知道，那些转瞬即逝的璀璨，不过是离别前最后的温柔谎言。母亲的风衣下摆滴着水，颈间的星芒银链在闪电中划出冷光，像颗即将坠落的星子。
“我去透透气。”她甩开苏小满的手，高跟鞋在楼梯间敲出急促的鼓点，鞋跟与大理石台阶碰撞的声响，像在追赶二十年前那个躲在衣柜里的自己。楼梯拐角的壁灯投下她的剪影，裙摆的鱼尾设计让影子显得格外孤独，宛如母亲当年离开时，风衣下摆被暴雨撕扯的弧度，那个瞬间被永远定格在她五岁的记忆里，成为所有黑暗的起点。
天台的风卷着五月的梧桐花香扑来，星冉靠在护栏上，望着城市天际线炸开的烟花。某朵烟花的形状特别像星芒，五瓣金色光焰在夜空中绽放，中心的亮点让她想起顾沉舟袖扣的反光。她下意识摸向颈间的碎银胸针，却触到锁骨下方的旧疤——十二岁那年，她在衣柜暗格发现半片焦黑的银饰，慌乱中撞碎了母亲的化妆镜，玻璃渣在皮肤上划出的弧形伤痕，至今仍像道未愈合的裂痕，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粉，如同银链断裂时迸溅的火星，在她生命里留下永远的印记。
“躲在这里数烟花？”
顾沉舟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他倚着水箱，指间夹着半支雪松味的细烟，火星在夜风里明明灭灭，映出他西装左胸口袋里的星芒袖扣——那是母亲日记里反复出现的图案，顾明薇阿姨总说，这是故宫修复师之间的暗号，代表“破碎中的完整”。星冉注意到他腕间的红绳比记忆中更旧，绳结处露出的银饰尖梢，正是她童年时挂在小沉哥哥手腕上的星星糖纸形状，边缘的毛边像极了母亲糖纸内侧的齿印。
“顾总不陪贵宾，倒有闲心抽烟？”她别过脸，却看见烟花的光在他镜片上碎成星子，想起拍卖会上他说“裂痕是器物的呼吸”时，眼底闪过的微光，那是只有修复师才能读懂的温柔，“你母亲……”喉间突然发紧，像被塞进半块焦黑的星星糖，甜腻中带着涩味，“也喜欢星星吗？”
顾沉舟的指尖在护栏上轻点，烟灰簌簌落在红绳上，如同时光的碎屑：“她总说，每颗星星都是破碎的太阳，掉在人间等懂得的人捡起。”他转头望向她，镜片后的眼睛映着流动的烟火，仿佛盛着整个星空，“小时候她常带我去工坊，用投影仪在墙上投出猎户座，说那三道主星是星星的伤口，却比完整的月亮更亮，因为每道裂痕里都藏着未说完的故事——就像你修复的茶盏，裂痕让光有了路径。”
星冉的指甲掐进掌心，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五岁的自己趴在工作台边，看顾明薇阿姨调试星空投影仪，蓝紫色的光点落在她发间，小沉哥哥把最后一颗星星糖塞进她嘴里，糖纸上的星芒图案映着灯光，落在他眼底像颗真正的星星：“阿姨说，星星碎了会变成糖，所以冉冉不怕黑。”那时的她不懂，为何星星糖的甜味里总带着一丝苦涩，首到十二岁在衣柜里发现半块焦黑的糖，包装纸上的“M·G”缩写让她泪流满面，才明白有些告别，早在甜蜜里埋下了裂痕。
“我母亲逃婚前夜，”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混着烟火的爆破声，像从时光的裂缝里漏出来，“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她低头望着护栏上的光影，那些碎光爬过她的锁骨，恰好落在旧疤上，仿佛在给伤口镀上一层温柔的光，“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谓的‘摘星星’，不过是把我丢进黑暗里，自己去赴一场再也回不来的约。”
顾沉舟突然转身，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肩颈，却在最后一刻蜷成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西装袖口的“M·G”刺绣在烟火光里微微发亮：“你母亲没有丢下你。”他声音发颤，像在压抑某种滚烫的东西，“1998年6月15日，我母亲坠楼前半小时，给她打过电话，说‘阿林，带冉冉去码头，我安排了船……’”他从内袋掏出手机，屏幕上是段模糊的录音波形，“电话录音在顾氏老宅的保险柜里，我听了十七遍，你母亲说‘明薇，小沉怎么办’，我母亲说‘带他一起走，星芒银链的密码只有你们知道’——密码是你的生日，19930721。”
烟花在头顶炸开，照亮他镜片后的水光。星冉看见他从内袋掏出个丝绒盒，打开时，银链上的星芒吊坠在烟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链坠背面刻着极小的“冉”字，是母亲的小楷，笔画边缘带着修复师特有的颤抖，那是母亲在修复青铜器时养成的习惯：“母亲坠楼时，手里攥着这个。”他的指尖划过银链裂痕，那里有处极小的焊点，“法医说，她的指甲缝里有你的头发，应该是最后一次抱你时留下的——那时你们刚从工坊逃出来，她的风衣还带着雪松香水味，和你现在身上的味道一样，是馥马尔的‘极地雪松’。”
夜风掀起星冉的裙摆，她望着顾沉舟掌心的银链，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在衣柜暗格发现的半片银饰，边缘的焊点与这条银链的裂痕完全吻合。二十年前的星空投影仪、星星糖、雪松香水，此刻都在烟火的光里连成线，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兜住了两个在黑暗里躲藏太久的星星。她接过银链，触到链坠内侧的刻痕：“沉星”，是母亲和顾明薇阿姨共同的字迹，“沉”字的最后一笔与“星”字的起笔相连，像道跨越时光的桥梁。
“苏小满说，”她抬头望向逐渐稀疏的烟火，发现最深的夜空中，猎户座正清晰地亮着，三道主星连成的线，与银链的裂痕走向分毫不差，“烟火是天空的伤疤，炸开后才会看见后面的星星。”她的指尖抚过自己的旧疤，又触到顾沉舟腕间的红绳勒痕，两种不同的触感在夜风里交织，“或许我们的母亲，早就把星星藏在了伤疤里，等我们学会首视黑暗，就会看见光——就像你说的，裂痕是光的通道。”
顾沉舟的手指轻轻覆在她握银链的手上，雪松气息混着烟火的硫磺味涌来，像母亲们当年在工坊调配的鱼胶，带着时光的黏性，将破碎的过往慢慢黏合：“以后每年周年庆，我都陪你来看烟火。”他望着她眼中倒映的星芒，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让伤疤成为星星的底座，这样，它们就不会再掉下来了。”他的拇指轻轻划过她手背上的修复师老茧，如同触碰一件最珍贵的文物。
远处传来苏小满的呼喊声，宴会厅的灯光重新亮起，暖黄色的光漫过天台护栏，照亮顾沉舟左眼角下方的泪痣——那是她从未注意过的细节，像颗即将坠落的星子，却在烟火的余温中，渐渐与她锁骨的旧疤形成完整的星芒图案。他们的影子在护栏上交织，如同母亲们当年在修复台前的剪影，年轻的肩膀上承载着两代人的秘密。
她将银链戴回颈间，裂痕处的金缮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与顾沉舟袖扣的星芒遥相辉映。远处的烟火又炸开一朵，这次的形状，恰好是完整的五芒星，照亮了天台上两个身影，他们的影子被拉长，仿佛在时光的画布上，绘制着属于他们的星图。二十年的时光裂痕，在烟火的余温中，终于开始慢慢愈合，而那些曾被视为伤疤的过往，正化作星芒，照亮彼此的前路。
夜风掠过天台，带着最后几缕烟花的硫磺味，星冉望着顾沉舟被烟火映红的侧脸，突然明白：有些破碎从来不是终结，而是光的开始。就像此刻，她颈间的银链、他腕间的红绳，还有天台上共同仰望的星空，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真理——当我们学会拥抱裂痕，每个伤疤都会成为星星的底座，让那些曾经坠落的光，重新在生命的夜空里，绽放出璀璨的辉光。而他们，终将成为彼此的星芒，在时光的长河里，照亮对方的破碎与完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