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电梯里的香水与旧照片

不锈钢电梯门在八楼“叮”地滑开时，冷白色的LED灯带正将楼道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格子。林星冉甫一抬眼，鼻尖便被清冽的雪松气息撞个满怀——那气息里裹着金属构件特有的冷涩，像把生锈的钥匙在记忆的锁孔里艰难转动，带出一连串被潮气侵蚀的碎片。她垂在身侧的右手下意识蜷起，指甲嵌进掌心那道浅褐色的月牙形旧疤——十七岁修复明代青花缠枝莲纹罐时，锋利的瓷片曾在那里划出半寸长的血口，此刻正随着心跳泛出细密的麻痒，如同当年黏在指腹的鱼胶，总在潮湿天气里提醒着时光的重量。

这个味道太像了。二十年前的暴雨夜突然在脑海中显影：五岁的她蜷缩在衣柜雕花门后，透过牡丹纹镂空木雕的间隙，看见母亲的驼色风衣正往下滴着水。风衣口袋里的雪松香水混着雨水的腥甜，在木质地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圆斑，颈间的星芒银链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每当闪电划过，银链便在黑暗中划出冷冽的弧光，像颗坠落前拼命燃烧的星子。后来她才知道，那个雨夜母亲带走了工坊里最后一件修复完成的宋代茶盏，却留下了衣柜里经久不散的雪松残香，以及十二岁那年不翼而飞的银链——那是父亲留给母亲的婚戒熔铸而成的唯一信物。

“叮——”

电梯提示音像根细针扎破泛黄的回忆。星冉猛地回神，掌心的刺痛感来自臂弯里的牛皮箱——箱角磨出的毛边正刮过手腕内侧的线状旧疤，那是去年修复唐代三彩骆驼俑时，被支架上的铜锈铁丝划伤的。烫金的“星芒工坊”西字己有些许剥落，却像胎记般长在箱盖上，与她左肩胛骨下方的刺青一模一样——那是十六岁时，用母亲遗留的银饰碎料在皮肤上烙下的星芒图案，针脚处的皮肤至今仍比周围略薄，仿佛轻轻一触，就能碰碎藏在下面的整个童年。

深灰西装男人踏入电梯的瞬间，镜面映出他微抿的唇角和紧收的下颌线。袖扣是哑光银质，表面蚀刻着细密的星芒纹路，与母亲银链上的花纹分毫不差。她注意到他按向“38”层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边缘的薄茧在灯光下泛着淡金，那是长期使用刻刀或精密仪器才会有的痕迹——如同她修复青铜器时，拇指与食指间磨出的老茧，都是时光在匠人身上刻下的工牌。雪松气息混着中央空调的冷风吹来，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某种蛰伏多年的首觉顺着尾椎骨攀爬而上，像触碰到文物暗格时的颤栗——那是修复师对“同类”本能的敏锐。

“抱歉，麻烦按一下十楼。”话出口时她才惊觉嗓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陶俑断口。男人指尖在数字面板上停顿的0.3秒里，电梯镜面清晰映出他骤然收紧的眉峰——那是种近乎审视的神情，不该出现在陌生职场人的脸上。三楼涌入的秘书们抱着文件夹挤进来，复印机的油墨味和高跟鞋的踢踏声打破凝滞的空气，雪松味被冲淡成若有若无的尾调，却在她转身时，瞥见男人内袋里露出的照片边角：泛黄相纸上，年轻女人的手腕正托着半件青瓷，冰裂纹路间，那道熟悉的星芒银饰在镜头前闪光——正是十二岁那年，她在母亲旧物箱底发现的、却在报案后再未寻到的失窃之物。

修复室的白炽灯在十分钟后亮起，6500K的冷光将防尘布下的古董镜衬得如同具银色棺木。林星冉戴上纯棉手套的动作格外迟缓，指尖抚过螺钿镶嵌的星芒纹镜框时，贝壳碎片的棱角硌着指腹，折射出的细碎虹光像被揉碎的星星，嵌进深褐色的木框。镜面的三道蛛网裂在冷光中呈现出诡异的张力，如同被时光掐住咽喉的无声尖叫，每条裂纹的走向都让她想起母亲离开时，风衣下摆被暴雨撕扯的褶皱。

录音笔的红灯亮起时，她的指尖突然触到镜侧卡槽里的异物。半张边角卷曲的照片正从两毫米的缝隙里探出，相纸边缘的银盐己泛出陈旧的褐色，却清晰定格了1997年的夏午：三岁的自己穿着白底蓝星连衣裙，正把星星糖塞进穿蓝白条纹衫的男孩嘴里，糖纸在顶灯下泛着彩虹色的光。男孩手腕上的红绳系着枚极小的星芒银饰，绳结处还缠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与今早电梯里男人内袋照片上的场景完全重叠，只是照片里的女人站在木架后，腕间的银饰与她胸前用碎银熔铸的胸针，在二十年光阴里遥遥相望。

敲门声响起时，照片的边角正隔着粗布围裙硌着她的耻骨。顾沉舟站在门口，文件袋边缘的“顾氏集团”烫金logo刺得她眼眶发紧，雪松气息里混着的薄荷味突然具象成母亲深夜修复古画时，糖纸剥开的“嘶啦”声——那时她总躲在门后，看母亲对着《溪山行旅图》残卷叹气，薄荷糖的清凉在静谧的工坊里流转，如同永不熄灭的小星芒。

“林小姐。”他的声音像解冻的冰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却在目光扫过她胸前胸针时，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她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道浅红勒痕，形状竟与照片里男孩红绳的结印完全吻合，像是某种跨越时光的契约。“镜体需要三天脱水，裂纹修复需要定制鱼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指甲再次掐进掌心旧疤，“顾总身上的香水……”停顿间，她闻到对方领口处若有若无的雪松尾调，“是馥马尔的‘极地雪松’吗？”

男人的眉峰终于有了明显的起伏，指腹文件袋的动作停滞两秒，像是被突然掀开的回忆烫到。电梯里那个瞳孔微缩的瞬间再次浮现——当时他盯着她的胸针，像在确认某个缠绕多年的梦。此刻他的视线落在她左眼角的泪痣上，如同凝视颗坠落的星子，而她在他深灰瞳仁里，看见自己微乱的短发后，那面映着雪松香的电梯镜面。

“林小姐对香水很有研究？”他的语气里带着刻意压制的波澜，却在转身时，让星冉看见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内袋照片的轮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门合上的刹那，她摸出围裙里的旧照片，背面的蓝黑钢笔字边缘晕着水痕，“1997年夏”的“7”字末笔有个熟悉的上挑——那是母亲独有的笔法，与她修复古籍时补写的小楷如出一辙。

修复室窗台上，母亲留下的青瓷笔洗里盛着新接的雨水，三十八层顶楼的玻璃幕墙倒映在水面，碎成无数片闪烁的星芒。顾沉舟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手中的旧照片上，母亲正把年幼的他推向趴在修复台上的小女孩，钢笔小字在泛黄相纸角落洇开：“小沉，冉冉妹妹的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你要像保护星星一样保护她。”腕间红绳的勒痕还在发烫——那是今早翻找旧物时，被抽屉里的星芒银饰包装盒夹住的，盒子内侧还刻着父亲的字迹：“给我们的小星星”。

他望着文件上“林星冉”的签名，笔尖在“星”字末尾拖出的细痕，竟与母亲当年教他写的字迹一模一样。窗外飘起细雪，雪松的气息混着薄荷糖的清凉漫上来，恍惚间又回到那个蝉鸣刺耳的午后，小女孩把星星糖塞进他嘴里，糖纸上的星芒图案，正与她胸前胸针的碎银光芒，在二十年的时光长河里，终于完成了第一次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