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陵城破三年，断垣吞暮，残砖浸着秋霜。谢云峤踩着赭石砖缝间的败叶前行，冰绡袖拂过半截雕栏，栏上“烬昭”二字己被火漆灼得斑驳——那是申屠烬当年亲手题的城楼名，如今连字迹都成了焦骨。
她腰间银铃忽然轻晃，却不是记忆中清越的响。自黄金之丘一役后，铃舌便似被冻在冰窟里，再未发出半分脆音。指尖抚过心口的玺纹，那里终年泛着凉意，此刻却在触到残卷的瞬间，忽然灼烫如墨莲初绽。
半卷《烬昭录》嵌在坍塌的碑座里，纸页浸着雨渍，边角被火舌啃噬得参差。谢云峤跪下身，袖摆扫落砖灰，见残页上血字未褪：“吾儿昭临，若你死在焚世阵，便该知道——墨莲烬不是毒药，是让乱世记住申屠氏的墨笔。”
笔锋凌厉如刀，尾端收笔处有淡淡晕染，像是写至此处时，血珠曾在纸上洇开。谢云峤指尖划过“墨莲烬”三字，忽然想起三年前申屠烬倒在黄金之丘时，衣摆上蔓延的墨色纹路，与自己此刻手臂上渐次生长的墨莲，竟分毫不差。那时她抱着逐渐冰冷的躯体，看见他心口玺纹如残烛将熄，而如今，自己心口的印记却愈发清晰，墨色顺着血脉爬向腕间，如同当年他教她研墨时，墨汁顺着笔管流到手肘的模样。
“原来如此……”她低喃，声音被秋风揉碎在瓦砾间。墨莲烬不是毒，是申屠氏以血为墨、以骨为笔，在这乱世烙下的印记。焚世阵中，申屠烬将毕生所学凝作这缕墨魂，借着她心口的玺纹，在她体内种下传承的火种。此刻手臂上的纹路每蔓延一分，便似有千万支狼毫在骨血里游走，笔锋所至，是他曾教过的《寒砚九式》，是他在星夜下说过的“墨可焚身，不可毁志”。
银铃突然发出极轻的“叮”声，惊得她指尖一颤。可待凝神去听，却又归于寂静，唯有袖口掠过砖石的窸窣，混着远处鸦鸣。她忽然想起初遇申屠烬时，他站在寒砚台边，衣袂上的银铃随挥毫节奏轻响，那时她总以为，这铃声会伴她写完这辈子的春秋。
“现在该换我了么？”她指尖抚过残卷上的血字，忽然笑了，笑意却比碑上寒霜更凉。墨莲在手臂上绽出第五片花瓣，每一道纹路都像申屠烬握笔的手势，那些他未说完的话，未下完的棋，此刻都顺着血脉涌到喉间，化作一声无人可闻的叹息。
暮色漫进废墟时，谢云峤将残卷收入袖中，起身时衣摆拂过碑座裂缝，一块碎玉从砖缝里滑落。她认出那是申屠烬常戴的墨玉扳指，边缘还留着当年挡刀的缺口。拾起来时，扳指内侧的“烬”字朱砂印，正对着她腕间新绽的墨莲纹，恍若隔世的落款。
银铃始终未再响。但她知道，有些声音不必听见，就像有些墨痕，即便焚尽城池，也会在人心上，在血脉里，永远留存。当第一颗星子爬上断墙，她望着自己手臂上蔓延的墨色，忽然明白，申屠烬葬身黄金之丘时，早己将自己化作一支永不褪色的笔——而她，即将用这支笔，在这烬灭后的人间，续写寒砚局的下一篇章。
风过废墟，卷走几片残页，却带不走砖缝里深嵌的墨色。谢云峤踩着满地碎玉前行，袖口墨莲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极了那年他在寒砚台上，蘸着心血写下的第一笔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