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青石板上溅着新雨，宫墙朱漆未干，便有童谣顺着檐角滴水漫开。谢云峤立在朱雀街槐树下，听三个垂髫小儿拍着手唱：“墨莲烬，寒砚生，一替一，到天明——”童声清亮，却在尾音处沾了秋霜般的冷意。
她指尖无意识着袖中残卷，三年来墨莲纹己爬至肘弯，此刻随着童谣节奏微微发烫。寒砚台密语讲究“字藏九窍，音绕七梁”，这西句童谣的平仄起落，分明暗合申屠烬曾教她的《砚边密要》里“听风辨纹”之术。尤其“一替一”三字，重音落在“替”字，正是寒砚局中“易子代劫”的起手式。
“姑娘可是要买桂花糖？”卖糖人的老伯敲着铜盏，糖稀在青石板上拖出墨色细痕，竟与她腕间墨莲纹分毫不差。谢云峤抬眼望去，街角茶寮的旗幡正被风吹得翻卷，“寒砚”二字半隐半现——那是申屠烬当年在博陵城外常去的茶肆名，如今却在千里之外的汴梁重现。
循着童谣尾音转过巷口，忽见断墙下聚着几个锦衣少年，其中一人正举着半幅墨莲面具戏耍。面具以玄铁为骨，墨色漆纹在暮色里泛着幽光，眼尾处一道裂痕，恰如申屠烬临终前衣摆上绽开的墨痕。谢云峤心口骤紧，待要细看，却见那少年被同伴推搡着撞向墙角，半幅面具滑落，露出左颊至肩侧的墨色纹路——五瓣墨莲盛放在雪色肌肤上，莲心处一点朱砂，正是申屠烬当年教她画在《烬昭录》扉页的印记。
“申屠砚！你这怪模样莫要吓人！”同伴的笑骂混着风声散在巷中，少年慌忙捡起面具扣在脸上，却在转身时与她目光相撞。他眼底闪过惊惶，却又带着某种熟稔的沉静，像极了那年申屠烬在寒砚台边看她研墨时，眸中倒映的月光。
“小公子留步。”谢云峤出声时，袖中银铃终于发出极轻的“铿”响——不是往日清越之音，倒像是墨块撞在砚台上的钝响。少年身形一顿，肩侧墨莲纹随呼吸轻轻起伏，竟与她体内血脉搏动同频。
巷口忽然传来马蹄声，数骑禁军举着火把转过街角，火光映得少年面具上的墨莲纹如活物般舒展。谢云峤瞥见他腰间挂着半块碎玉，缺口处刻着个极小的“烬”字——正是三年前她在博陵废墟捡到的墨玉扳指残片。
“跟我来。”她忽然抓住少年手腕，墨莲纹相触的刹那，有千万笔锋在识海里游走，是申屠烬临终前未及说完的“寒砚三劫”解法。少年惊惶挣扎，却在触到她心口玺纹时骤然僵住，面具下传来低哑的气音：“你……你也有墨莲烬？”
禁军的呼喝渐近，谢云峤拽着他拐进斑驳的影壁后。月光从瓦当间隙漏下，照亮少年肩侧墨莲纹第五片花瓣的纹路——与申屠烬当年教她的“墨莲九绽”第西式完全吻合。此刻他急促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带着与申屠烬相同的墨香，不是焚烧的焦苦，而是松烟入砚时，混着雪水的清冽。
“你叫申屠砚？”她松开手，指尖抚过他面具边缘的裂痕，那裂痕走向竟与《烬昭录》残页上的血字笔锋一致。少年点头，喉结滚动：“先生说，我是寒砚台新磨的墨，等墨莲烬燃尽，便要……”话到此处突然顿住，面具后那双眼睛却亮如寒砚映雪。
谢云峤忽然想起童谣里的“一替一”，想起申屠烬曾说“寒砚局从无死棋，不过是换个执子人”。此刻少年肩侧的墨莲纹正沿着她当年见过的轨迹生长，而她腕间的墨色，竟在相触时向他的纹路渗去半分——像是两支分开的笔，终于在同一块砚台上，蘸了同池墨汁。
禁军的火把掠过巷口，谢云峤解下外袍裹住少年单薄的肩，墨色衣料覆在他墨莲纹上，竟如墨溶于水般自然。她忽然轻笑，笑声里混着几分酸涩：“当年他在黄金之丘燃尽墨莲，原是要在这人间，再磨一方新砚。”
少年抬头望着她，面具下的眼睛映着她腕间墨莲，忽然伸手摘下半幅面具。露出的左脸光洁如纸，唯有肩侧那朵墨莲开得盛大，花瓣边缘竟泛着与申屠烬相同的金箔色——那是墨莲烬燃至极点时，才会浮现的灼痕。
“他们说我是怪物。”少年指尖划过肩侧纹路，声音轻得像墨落宣纸，“可先生留的帛画上，说有个戴银铃的姐姐会来寻我，说我的墨，要接着写他没写完的《烬昭录》。”
谢云峤喉间发紧，忽听得街角传来更夫敲梆声，“天干物燥”的呼声里，混着茶寮小厮新唱的童谣变调——末句“到天明”竟成了“局又生”。她望着少年肩侧与自己呼应的墨莲纹，忽然想起申屠烬临终前说的“寒砚永存”，原不是墨不烬灭，而是这人间的棋局，总有人接着执子。
银铃在夜风里发出细碎的“叮叮”，这次不再是哑钝之音，倒像是新砚开锋时，墨块与砚台相叩的清响。谢云峤牵起少年的手，腕间墨莲与他肩侧墨纹在月光下交相辉映，如同当年申屠烬在寒砚台上，用双笔合写的“烬昭”二字——一笔燃尽，一笔新生。
“走罢，砚儿。”她指尖掠过他肩侧墨莲，感受着那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搏动，“该去看看，这新帝登基的棋局上，我们该落哪一子了。”
巷尾转出辆青布马车，车辕上刻着半朵残莲。谢云峤扶着少年上车时，见街角糖人老伯正对着他们的方向，用糖稀画着完整的墨莲——莲子处嵌着粒碎玉，正是申屠烬墨玉扳指上失落的那半。
夜风裹着童谣尾音扑进车窗，这次听清了末句：“一替一，局又生，墨莲烬，照天明。”谢云峤望着少年沉睡的侧脸，肩侧墨莲纹随着呼吸明灭，恍若申屠烬当年在寒砚台边，教她画下的第一朵墨莲，终于在烬灭后的人间，开出了新的枝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