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汴梁驿道飘着柳絮，谢云峤立在五国驿飞檐下，看檐角铜铃被风撞出碎响——这串九连环铃的纹路，与她腕间银铃的“寒砚九式”暗合，原是申屠烬当年亲手所铸，此刻却在各国使者的衣香鬓影里，映出恍若隔世的光影。
最先入眼的是契丹郡主耶律霜。她身披白狐裘，发间嵌着冰棱状银饰，路过时袖中飘出半片梧桐叶，叶脉竟天然生着与耶律阮相同的“覆雪纹”。谢云峤望着她眼尾那点朱砂痣，忽然想起三年前耶律阮坠马时，血珠曾在雪地上洇出同样形状的墨痕——那时她以为那是偶然，如今却见这郡主指尖无意识着腰间玉笛，正是耶律阮临终前紧握的“寒声”残件。
“吴越水监钱晚，见过谢姑娘。”温润如春水的声音从雕花屏风后传来，持卷女子鬓边别着淡水珍珠，腕间系着与苏挽月相同的“潮生结”。她翻开的《水经注》里夹着半朵干莲，莲心处刻着极小的“挽”字，墨色竟与苏挽月当年浸在寒砚台中的血墨同色。谢云峤注意到她翻页时，无名指根有淡红茧子——那是常年握算筹的印记，与苏挽月在账房拨算珠的姿势分毫不差。
南汉驿馆传来巫乐声，戴银面的巫女刘烛正对着北斗星位起舞，腰间铜铃系着五根墨色丝绦，每根丝绦末端都坠着与刘娥相同的“烛泪”形红珊瑚。她转身时，衣摆暗纹在月光下显形，竟是申屠烬曾画给刘娥的“焚心咒”图谱，而她指尖掐的剑诀，正是当年刘娥在黄金之丘燃尽灵魄前的最后手势。
最惊心的是后唐医正谢琅。这女子抱药箱经过回廊时，箱角铜扣发出“铿”的轻响，与谢云峤初遇申屠烬时，药箱撞在寒砚台上的声音一模一样。她鬓边插着半支玉簪，簪头雕着未开的墨莲，而腰间悬着的《千金方》，扉页上竟盖着与谢云峤相同的“寒砚印”——那方印，她分明记得己随申屠烬葬入黄金之丘。
“沙陀部的小娘子，可是迷了路？”驿馆外传来狼哨般的笑声，扎着猩红头绳的阿史那月正骑在墙头，靴底踩着与阿史那雪相同的“狼牙纹”皮靴，腰间缠着的皮鞭，鞭梢缀着五颗狼首骨——正是当年阿史那雪从漠北带来的“霜狼魂”。她望见谢云峤时，瞳孔骤缩，像极了阿史那雪临终前，在篝火中看见墨莲烬燃尽的模样。
五国驿的铜漏滴到子时，谢云峤独坐在寒砚台前，腕间墨莲纹突然灼痛——砚面上浮着五滴墨泪，分别映出五个女子的面容。她忽然想起申屠烬曾在《烬昭录》残页写过：“五劫非一劫，是墨入五湖，生生不息。”原来父亲的“五劫局”从来不是五世而终，而是将五姝的魂火凝作墨种，撒入轮回长河，让她们在每一世的人间，重新长出相似的枝桠。
“耶律霜的梧桐叶，钱晚的莲心字，刘烛的焚心纹，谢琅的寒砚印，阿史那月的狼牙鞭……”她指尖划过砚面，墨泪突然交融，在砚心聚成申屠烬临终前的玺纹，“你们是劫，亦是棋，而我……”
喉间突然泛起松烟墨的苦涩，那是申屠烬魂归时，她吞服墨莲烬的味道。此刻五国驿的夜风里，飘着与黄金之丘相同的焚墨气息，谢云峤望着自己腕间己蔓延至肩头的墨莲纹，终于明白——父亲布的局，从来都是以轮回为棋盘，以转世为棋子，而她体内的墨莲烬，正是串起所有轮回的墨线。
更鼓敲过三声，谢琅的药箱声再次经过窗外，这次箱中传来《烬昭录》残页特有的墨香。谢云峤摸向心口的玺纹，那里正与五个转世者的方位遥相呼应，如同申屠烬当年在寒砚台摆下的“五方劫阵”。原来所谓“唯一清醒的执棋者”，从来不是幸免者，而是必须看着每一世的“她们”重蹈劫数，却又不得不亲手落下下一子的局中人。
“墨莲烬燃尽一次，便在轮回里种出五朵新莲。”她对着砚中墨影轻笑，笑意比砚台更凉，“父亲，你当年在寒砚台研的，究竟是墨，还是女儿们的骨血？”
夜风掀起窗纸，月光在她肩侧墨莲纹上镀了层金箔——那是申屠烬魂灭时，最后渗入她血脉的光。远处传来耶律霜的玉笛声，调子竟是当年苏挽月临终前哼的《寒砚调》，而阿史那月的狼哨，正应和着刘烛巫乐里的劫数节拍。
谢云峤合上《烬昭录》残卷，指尖抚过申屠烬血书的“局无终章”，终于懂得：所谓“五劫轮回”，原是让墨莲的每片花瓣，都在不同的人间开谢，让寒砚的墨香，永远缠绕在宿命的棋盘上。而她，作为承着墨莲烬重生的执棋者，必须在这生生世世的劫数里，替申屠烬，替所有曾在局中燃尽的人，落下那枚永远指向“永存”的棋子。
驿外传来五更天的梆子声，谢云峤起身时，银铃终于发出清越的长鸣——不再是哑钝或零碎的响，而是如同申屠烬第一次挥毫时，墨落宣纸的振颤。她望向五国驿各间驿馆的灯火，那些与五姝相似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恍若当年黄金之丘上，五姝燃尽时，在她眸中留下的残影。
“这一世的局，便从你们开始吧。”她低语着抚过肩侧墨莲，花瓣边缘的金箔色，正与远处谢琅药箱上的寒砚印交相辉映，“墨莲会谢，寒砚不冻，而这轮回的劫数，终将在我们的笔锋下，写出新的开篇。”
晨雾漫入驿馆时，谢云峤袖中残卷突然发热，残页空白处，竟新生出申屠烬的笔迹：“五劫轮转，墨莲不灭，吾妹当知——寒砚永存，不在砚台，在人心。”她望着墨迹渐渐融入自己的墨莲纹，忽然轻笑，笑声混着初绽的柳芽香，飘向五国驿外的万里山河——那里，新的劫数，正随着转世者的脚步，在轮回中，悄然启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