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西南角,听雪轩的青竹帘己积了三载雪霜。贞明九年立春前一日,忽有青蚨钱串悬于檐角,铜铃随雪风振响时,斑驳木匾上“听雪”二字竟自褪尽陈漆,露出底下暗刻的墨莲纹——瓣尖微卷如执扇,正是当年烬影阁的隐记。
砚儿攥着断扇站在檐下,望着推门而出的青衫男子。那人鬓角微霜,袖摆绣着半枯半荣的莲茎,正是三日前在博陵官道上偶遇的老者。彼时他抱着断扇冻昏在雪地里,再醒时己在这茶楼后堂,床前炭火烧得暖融,案头搁着碗尚温的紫河车药膳。
“可是认得这蝶面?”男子指尖划过案头青铜面具,蝶翼合敛如枯叶,翅脉间却刻着细如发丝的烬纹。砚儿瞳孔骤缩——与那日雪夜射死契丹细作的银针尾端纹路分毫不差。九年前烬影阁覆灭时,江湖盛传其杀手皆戴青铜蝶面,取“烬蝶覆雪,无痕夺命”之意,不想今日竟在这茶楼小二脸上得见。
“晚辈申屠砚,见过先生。”少年抱拳欲拜,却被男子虚托住肘:“不必多礼,你我师徒缘分,早在你拾得‘昭临’扇时便己种下。”言罢自袖中取出半卷残册,素绢封面以金粉绘着五瓣墨莲,瓣心分别缀着“医、谋、剑、乐、术”五字,翻至卷首,五幅女子画像依次排开:首幅女子额间贴金箔,袖中翻出银针如蝶;次幅执卷蹙眉,腕间玉镯刻着星图;第三幅佩剑倚梅,发间簪着半枝枯莲;第西幅抱琵琶遮面,弦上凝着未干血渍;末幅女子骑在马上,鬓边插着契丹鹰羽,眼尾斜飞如刀。
“此乃《烬昭录·残卷》,记的是九年前与你生父申屠烬共执寒砚局的五位姝主。”男子指尖划过末幅画像,“她名唤耶律阮,契丹皇族,当年掌‘术’位,善用毒蛊与谍报。”砚儿忽然怔住,盯着画像中女子狭长的凤眼——分明与去年深秋在汴梁西市救他一命的契丹郡主一模一样!那日他被市井无赖围殴,正是戴银狐裘的郡主掷出袖中银梭,梭尾系着的,正是这样一枚刻着鹰羽纹的银铃。
“师父,她的眼睛……”砚儿指尖几乎要触到画像,却见谢云峤唇角微扬,指腹在画像眼尾轻轻一按,竟有金粉自绢面浮起,勾勒出与砚儿肩侧相同的墨莲纹:“不错,耶律姝主转世至今,魂火寄于契丹萧氏,你既识得她,便是寒砚局重开的机杼。”说罢将残卷推至砚儿面前,“明日起,你便随我习《烬莲九针》与《寒局棋谱》,这茶楼小二皆为烬影阁旧人,蝶面覆颜,便是要你记住——寒砚局中无真名,唯有棋子与执棋人。”
话音未落,忽有戴蝶面的小二推门而入,托盘上搁着新磨的松烟墨与青玉笔架,笔架中央凹槽,恰好能嵌进砚儿袖中那截断扇。少年望着笔架上隐现的“昭临”二字,忽然想起昏迷时的梦境:白衣男子立在墨池边,说“该拾骨了”——原来这“骨”,便是烬影阁散落在江湖的旧部,而他手中的断扇,正是重聚棋子的令符。
是夜,砚儿在听雪轩后院厢房整理残卷,忽闻邻屋传来琵琶声,曲调正是《胡笳十八拍》,却在转调处混入了中原古曲《烬莲引》的调子。他蹑足至窗前,见月下有戴蝶面的女子正拨弄弦索,指尖在品柱上移动时,腕间银铃轻响——与画像中耶律阮腕上所戴别无二致。
“莫要偷瞧,明日卯初便要随我认药。”谢云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砚儿转身见他正望着东厢方向,那里挂着的青铜蝶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五姝转世各有劫数,耶律氏这一世生在北境,惯了腥风血雨,你若想让她甘为寒局棋子……”老者忽然转身,袖中玉骨折扇轻敲砚儿肩侧墨莲纹,“便要先让这朵墨莲,在她的刀刃上开出血来。”
砚儿望着残卷上耶律阮的画像,想起郡主救他时眼中的冷冽,忽觉掌心断扇发烫。窗外雪又落了,听雪轩的铜铃与琵琶弦音相和,竟似当年烬影阁夜训时的暗号。他忽然明白,这看似寻常的茶楼,原是一局新棋的棋眼——而他袖中的断扇,终将在某一日,拨开这青铜蝶面下的万千伏笔,让九年前那场焚城的烬火,在转世者的血脉里,重新煨热这盘冷了十七年的寒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