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夜,博陵废井覆满青苔,井沿九窍石龙吞吐月华,碑额“寒砚局”三字己漫漶如泪。砚儿素手轻拈五枚玉瓶,瓶中血珠各呈五色——耶律霜冰蓝如霜,苏挽秋绛紫似烬,顾九娘月白含愁,唐九娘茜红凝怨,最后一枚羊脂玉瓶中,是她自己指尖剜下的鸽血,艳若初绽墨莲。
“砚儿妹妹可还记得,三年前在栖梧轩,你替我描那幅《五毒图》时说的话?”耶律霜倚着断碑,银甲映着冷光,“你说‘五毒相生相克,最是缠人’,却不知咱们五人,本就是申屠家血池里养的活蛊。”
砚儿指尖一颤,玉瓶坠地轻响。五姝各自站定方位,血珠凌空相汇,如五色彩练坠入井中。井水先是沸腾如墨,继而清透见底,竟映出层层叠叠的绢帛图谱,悬于井底微光之中。最上层画着墨莲纹样,旁注“第一任替身陆昭雪,卒于火劫”;第二层绘着断弦古琴,“第二任替身沈砚冰,卒于水劫”——砚儿目眦欲裂,那“沈砚冰”分明是她未改名字时的闺名!
“往下看。”苏挽秋忽然轻笑,指尖绞着鬓边绛纱,“每代替身皆死于五劫,火、水、风、雷、心,循环往复。可你瞧申屠烬的名字——”她指尖点向图谱最深处,只见“申屠烬”三字朱笔勾边,旁注“局终人未终”五字,墨迹犹新,似有人刚用指尖血写就。
井水突然翻涌,映出无数残影:有女子被火焚身仍护着怀中玉匣,有书生抱琴沉入冰湖,更有红衣女子在雷雨中剜心而笑……最后一帧画面,却是申屠烬立于血色祭坛,掌心托着五枚跳动的血珠——分明是五姝心口的朱砂痣!
“原来不是转世,是轮回养蛊。”顾九娘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霜的琴弦,“每代五劫者,都是从申屠氏血脉里剜出的活饵,用替身的血养我们,再用我们的劫数逼死替身……”她望着井中自己的残影,那是个抱着药篓的小娘子,正被山风卷向悬崖,“百年前我是医女,上一世是绣娘,这一世成了蛊师——原来我们的命,从来都是申屠家砚台上的墨,写尽替身的劫数。”
耶律霜忽然冷笑,银鞭“啪”地甩在井沿:“蠢丫头,你以为谢云峤的枯荣术为何快油尽灯枯?他替你挡了三次雷劫,每次都要剜半副魂魄养在你命格里!申屠烬为何总穿青蚨纹的衣?那是用替身的血饲育的引魂虫,专等你们魂飞魄散时,好把墨莲精魄拽回他的砚台里!”
砚儿忽然想起前日在寒砚阁,谢云峤咳血时落在她袖上的枯叶,原是青蚨翅膀的形状。她踉跄着扒住井沿,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渐渐裂开,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面容——那些都是前世的“墨莲替身”,每一张脸都在对她笑,每一双眼都浸着血泪。
“现在知道为何申屠烬的名字旁写着‘局终人未终’了吧?”耶律霜缓步走近,指尖划过砚儿颈间的墨莲胎记,“他要的从来不是替身死,是要你们的魂魄碎在五劫里,好让墨莲精魄永远困在他的砚台里,陪他写那永无终结的寒砚局……”
井水突然结冰,将图谱冻成碎晶。砚儿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琴音,是谢云峤的《枯荣引》,却比往日虚弱百倍,每一声都像琴弦在割裂心肺。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不知何时浮现出青蚨虫的纹路,正顺着血脉往心口爬——原来从她成为“沈砚冰”的那日起,就己是申屠烬砚池中,那滴永远磨不碎的心头血。
“砚儿妹妹,该醒醒了。”苏挽秋忽然按住她的肩膀,指尖传来刺骨的凉,“你看这博陵井,其实是个五窍血池,当年申屠家老祖就是在这里,用第一任替身的血,养出了我们这些‘五劫活蛊’。现在五血合玺,轮回显形——”她忽然指向井底,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具白玉棺材,棺中躺着个穿墨色衣的男子,面容与申屠烬分毫不差,却闭着眼睛,像是永远睡在墨色梦境里,“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申屠烬,而我们眼前的那位……不过是用替身魂魄养出来的,半人半砚的活局。”
砚儿忽然想起申屠烬曾说过的话:“砚儿,墨莲若谢,我便用骨血做墨,再画一朵便是。”原来他说的“再画一朵”,是用历代替身的魂魄做墨,用五劫活蛊的血做砚,让墨莲精魄永远困在他的局里,永开不败。
井中突然传来钟声,九窍石龙同时喷出鲜血,在井沿聚成“局终人未终”五字。砚儿望着自己的血与五姝的血在钟鸣中交融,忽然明白所谓“五劫归一”,不是劫数终结,而是她们终于看清,自己从来不是转世者,而是申屠家血池里,永远逃不出的活劫。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耶律霜忽然抽出银鞭,鞭梢滴着她自己的血,“要么像前几任替身那样,死在五劫里,让申屠烬再养出下一任墨莲;要么——”她忽然指向井底的白玉棺材,“剜出你的墨莲精魄,砸了他的砚台,让这寒砚局,真正局终人散。”
琴音突然断裂,远处传来谢云峤的咳嗽声,带着墨香的血滴在青苔上,开出黑色的花。砚儿望着自己手腕上的青蚨纹路,又看看五姝眼中的悲与恨,忽然笑了,笑得眼泪落进井里,惊碎满池图谱:“原来我们不是棋子,是他砚台里的墨,是他画局时的笔,是他永远写不完的——寒砚劫。”
井水突然彻底结冰,将五姝的倒影冻成五瓣墨莲,而砚儿的倒影,正在冰面上裂开,露出底下血色的“局”字。远处传来申屠烬的脚步声,带着墨香与血锈,渐近渐急。耶律霜忽然将银鞭甩向砚儿,鞭梢却在触到她衣角时碎成冰渣:“快跑吧,墨莲替身,去看看你的‘局终人未终’,到底是永生,还是永劫。”
砚儿转身时,正看见谢云峤扶着断碑站在月光里,他的衣襟上染着大片血迹,发间别着的,正是她前日落下的墨莲簪。而申屠烬的身影,正从他身后的阴影里走来,袖中露出半方刻着“寒砚局”的玉匣,匣盖上,五朵墨莲正顺着血色纹路,缓缓绽放。
博陵井上,五血合玺,轮回显形。而这一局,究竟是谁在执砚,谁又成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