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新主重建寒砚台
后晋天福西年孟春,汴梁城残雪未消,寒砚台故址上飘着细若游丝的墨香。少年李长卿立在断墙前,手中青铜面映着新砌的青砖——墙基下埋着半方残砚,砚腹刻着“听雪”二字,正是百年前谢云峤磨墨处,如今被他凿去旧匾,换上新制的楠木牌,上书“烬阁”二字,笔锋含着火漆灼痕,似烬中重生的莲茎。
“公子,契丹商队的人追来了!”打杂的老仆颤声叩门,话音未落,院门己被撞开。当先一骑踏雪而入,马上女子身着翻领胡服,鬓边编着三股银链,手中弯刀还滴着血,正是三日前在驿站救起的契丹少女萧燕燕。她马鞍上悬着半幅残破的辽纹锦,角上绣着展翅金鹰——分明是耶律皇族的徽记。
“他们要夺我颈间的东西。”女子甩镫下马,解下兽皮护颈,露出锁骨处烙着的墨莲印,与李长卿怀中青铜面上的纹路分毫不差,“阿爷说,这是我出生时雪地里的青铜灯印在襁褓上的。”话未说完,院外箭矢破空,她旋身挥刀斩落羽箭,靴底却在冰面上打滑,竟首首撞向墙根处的残砚。
李长卿忽然想起梦中谢云峤说的“五劫转世”,忙伸手搀住她。指尖相触时,青铜面骤然发烫,墙下残砚竟渗出细流,在雪地汇成墨莲形状。恰在此时,角门传来叩门声,门环轻响如棋子落盘。开门见着位绿衫女子,怀中抱着焦尾琴,腕上系着吴越国的丝绦,左额缠着浸血的布帛——正是前日在酒肆遇见的钱素素,其父原是吴越钱氏旁支,因政斗被抄家,琴箱夹层还藏着半片刻有“苏挽月”三字的玉牒。
“公子可还记得,在博陵破庙外救我时,说过‘烬阁永不闭山门’?”钱素素指尖抚过琴上焦痕,忽然瞥见萧燕燕锁骨处的墨莲印,瞳孔骤缩,“我娘临终前说,她曾在寒山寺见过这样的印记,与一盏会自己行走的墨莲灯有关……”
话音被一声孔雀清啼打断。朱漆角门处,有轿夫抬着青纱小轿,轿中少女抱簇孔雀翎,腕间金铃响如碎玉:“听闻烬阁收无家之雀,我这南汉废公主,可入得你这寒砚局的门?”轿帘掀开,露出十六七岁的面容,眉间点着鎏金花钿,颈上挂着半枚刻着“刘娥”二字的银锁——正是被南汉皇帝兄长贬为宫奴的刘妧妧,三日前在巷口见她被人鞭打,孔雀翎上还沾着血珠。
李长卿尚未答话,东角门传来重物坠地声。循声望去,见个素衣女子倚在门后,面纱浸透雨水,脚边滚落半块刻着“显德殿”字样的残砖——正是半月前在乱葬岗救下的沈霜华。她失忆至今,唯有怀中紧攥的青铜镜背刻着“谢云峤”三字,此刻抬眼望来,面纱下隐约可见左颊三道浅红痕迹,与李长卿掌心的旧疤竟成呼应。
最后入门的是个戴斗笠的沙陀女子,腰间悬着串银铃,每颗铃上都刻着突厥文的“雪”字。她解下斗笠时,鬓角霜雪簌簌而落,眼尾微红似哭过三日:“我从阴山被流放到此,族里老人说,我的血脉里流着阿史那氏的墨……”话未竟,瞥见院中残砚上的墨莲水痕,忽然颤抖着跪下,“十年前雪夜,有戴蝶面的女子托梦给我,说‘待墨莲再开时,去汴梁找掌心有血纹的人’。”
暮色漫过烬阁飞檐时,五名女子己围坐在暖阁中。李长卿将青铜面置于案心,见五人身上的印记——萧燕燕的墨莲烙、钱素素的玉牒残、刘妧妧的银锁字、沈霜华的镜中名、独孤雪的铃间纹,竟各自对应着面具上残缺的五瓣。残砚里的水痕不知何时凝作冰晶,形状恰似寒砚局旧图,而烬阁的方位,正压在当年谢云峤坠楼的“墨池”之上。
“寒砚局的砚台冻了百年,如今以血为墨,以骨为砚。”李长卿望着案上重新熔铸的墨莲灯,灯芯突然腾起青焰,映得五女影子在墙上重叠,忽而化作戴不同面具的身影,“你们看这灯——萧姑娘的弯刀是‘劫火’,钱姑娘的焦尾是‘焚琴’,刘姑娘的孔雀翎是‘烬羽’,沈姑娘的青铜镜是‘照骨’,独孤姑娘的银铃是‘碎雪’。”
话音未落,沈霜华忽然按住额角,面纱滑落。三道浅红痕在火光中竟透出金芒,与李长卿掌心血纹相触时,青铜面内侧的“昭临”二字突然发出蜂鸣。独孤雪的银铃无风自响,铃音里混着遥远的女声:“五劫归位,烬轮重转——长卿,你可记得,上一回局破时,是你亲手将我推入寒砚池,而我面上的伤,正是你银枪所刺?”
雪又落了。烬阁檐角的铜铃与独孤雪的银铃应和,惊起寒鸦数点。李长卿望着五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忽然想起重建时在地基下挖出的石函,内有半幅残卷,写着“墨莲替身五劫转,转世者掌血纹现”。此刻案上墨莲灯芯“噼啪”炸开,火星溅在残砚上,竟在冰面烧出“谢云峤”三字——正是百年前那盏灯熄灭时,最后映在他眼底的名字。
寒砚台的永夜,终究要在五个带着前世印记的女子眼中,重新漫开墨色。而烬阁的烛火,正将她们的影子熔铸成新的棋子,在五代更迭的棋盘上,等待下一枚落子的,是血,是墨,还是百年前未竟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