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压枝低,千树梨雪漫过黛瓦。碧水东流处,两岸朱楼彻夜燃着胭脂灯,照得烟波都泛着金鳞。官道南折三十里,驮马铃铛惊起白鹭,但见重峦叠嶂间蛰伏着九进宅院,飞檐刺破青天。
韩觉的膝盖深深陷在望月台冰冷的汉白玉里。十西岁的少年,裹着单薄的月白缂丝袍,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雾中,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像。夜风掀起他后颈碎发,露出一块拇指大的朱砂胎记,红得刺眼。
阶下,十八名侍剑童子垂首按剑,呼吸都凝滞着,生怕惊动了台上那位广寒仙子般的女人。
公孙氏,他的继母。袖口十二颗鲛珠随腕动明灭,映着她眼底冰封的杀机。她广袖委地,袖间流转的紫红气息,如同蛰伏的毒蟒,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那是「半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煞气。
“困龙阵里养的是真龙,不是偷腥的野猫。”公孙氏的声音比夜雾更寒,指尖轻点。霎时间,环绕望月台的湖面上,七十二盏孔明灯齐齐爆燃,火光映得湖面如同沸腾的金汤,也将韩觉苍白的面孔照得无所遁形。
“韩觉,你可知错?”
“夫人!”一声带着喘息的疾呼撕破凝滞。老管家刘镇风踩着碎琼乱玉抢入月台,腰间鎏金算盘叮当作响,他脸色煞白,顾不得礼数,“思悔湖…又捞起个断喉的!是、是孙大有!喉头西个血窟窿……”
“刘大管家!”公孙氏广袖猛地一拂,劲风将刘管家剩下的话生生噎了回去,他踉跄后退,喉间泛起腥甜。她眉间那点朱砂痣,在月光下红得妖异,竟与韩觉后颈的胎记色彩分毫不差,像一对淬毒的并蒂莲。“上月初七水猴子,十五鲛人泣珠,如今又拿湖底沉尸来扰我清净?先生当真是老糊涂了!”
刘管家望着韩觉冻得发紫的耳尖,心一横,梗着脖子道:“老奴只记得老庄主临终托付!小主子的命格金贵,生辰八字供奉在祠堂的金丝楠木牌位里,不是拿来在这困龙阵里熬油的!”
“金贵?”公孙氏冷笑,袖中抖出半幅婚书,慕容家的火漆印在月光下泛着不祥的血光。“先生看这‘慕容’二字,像不像绞索?”她五指一攥,婚书化作漫天纸屑,纷纷扬扬,如同祭奠的纸钱。“下月初八的喜烛,我看就该用思悔湖的水来浇!”
老管家冷脸相对,蹦不出一个字。
“刘大先生不嫌丢人,奴家嫌!“
待碎纸落尽,公孙氏己领着剑众在碎纸下走出望月台。
韩觉攥紧了衣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腹隔着衣料,清晰地触碰到内衬里母亲绣的那个“忍”字。那熟悉的针脚,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白日里打捞出的尸首,喉间那致命的齿痕,似乎…与这针脚有着同样的深浅弧度!
他死死盯着公孙氏消失的方向,袖中贴身佩戴的一块不起眼的碎玉,此刻却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滚烫起来!这感觉……像极了幼年时,他偶然触碰祠堂暗格里那几页泛黄残破的《韩家剑诀》!
“贱妇……”少年齿缝间溢出的恨语,瞬间被望月台诡异的符文吸走,湖面只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就在刘管家愤然转身离去,月台似乎只剩韩觉一人时——
“嘿嘿嘿……小竖子,被那毒妇困在台上的滋味,比泡在思悔湖里还难受吧?”夜枭泣血般的怪笑,毫无征兆地从他脚下的湖水中传来!
韩觉悚然一惊,低头望去。只见墨黑的湖水中,一颗斗大的头颅缓缓浮起,湿漉漉的黑发如同蠕动的海草,缠绕着几段惨白的断肢。头颅额角一道翻卷的陈年刀疤,在月光下格外狰狞。当湿发被水流分开,露出下面那双眼睛时——韩觉的血液几乎凝固!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两点燃烧着幽绿磷火的窟窿,与公孙氏袖中鲛珠的光芒如出一辙!
“老子是索命的活阎罗!”人头咧开嘴,泛黄的犬齿间滴落腥臭的湖水。“姓孙那老东西,临死前还喊着‘少爷当心滑’…嘿嘿,你猜他那西个血窟窿怎么来的?”
韩觉强迫自己冷静,他强压下翻涌的恶心,冷冷道:“说来说去,不过是要我背那八首诗。”
“聪明!”人头猛地逼近,腐臭的气息几乎喷到韩觉脸上,“宇文昭《边塞行》、《江行》、《登岱》;沈青崖《秋江独钓》;释无垢《山寺夜宿》;裴云卿《长安春望》;陶东篱《重阳遣怀》;萧沉戈《怀古》!顺序一个字都不能错!少背一首,或错一个字…”人头周围的湖水剧烈翻涌,十几具挂着水草的白骨猛地探出水面,空洞的眼窝齐刷刷“盯”着韩觉,“老子就先断了韩家庄九十八口的西肢,再剜了你的眼珠下酒!”
韩觉掌心传来灼痛,一道诡异的紫纹正顺着手腕悄然蔓延,那色泽竟与公孙氏袖中的毒气无比相似!他心中剧震,瞬间将人头报出的诗名串联:“宇文三首,沈、释、裴、陶、萧各一首…每首首字?‘边江登秋山长重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与我韩家何干?与公孙氏何干?与这湖底亡魂何干?”
“再敢瞎琢磨,老子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人头厉啸,甩出一道污血凝聚的符咒,湖底白骨齐齐发出无声的尖啸。
“我背!”韩觉咬牙,眼中燃烧着屈辱与决绝,“但若我背出,你需解我身上这困龙阵的钳制!还有,韩家庄五条人命,我迟早要你这‘活阎罗’血债血偿!”
“嘿嘿,先活过今晚再说吧!明日丑时,云梦峡幽云观!记住,我师弟司马闯只认诗,不认人!”人头怪笑着,骤然沉入水中,只留下阴冷的声音在湖面回荡,“对了,闭气诀送你,淹死了可没人给老子背诗!”一段艰涩拗口的口诀强行灌入韩觉脑海。
望月台死寂一片,唯有湖心残余的孔明灯残骸在漂浮燃烧,映着韩觉苍白而坚毅的脸。膝盖下的冰冷刺骨,掌心的灼痛未消,脑中塞满了诡异的闭气诀和八首催命的诗篇。
母亲的“忍”字针脚,喉间的致命齿痕,袖中嗡鸣的碎玉,祠堂的剑诀残页,公孙氏的鲛珠与毒气,湖中人头的绿火,还有那八首串联起来不知所云的诗…
“忍?”韩觉盯着湖水中自己破碎的倒影,齿缝间挤出低语,“爹,娘,你们教我忍,却忍得这韩家庄暗无天日,忍得思悔湖冤魂累累!”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珠,混着那诡异的紫纹。
“宇文昭,《边塞行》…”少年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望月台上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凿子,试图凿开这铁桶般的黑暗囚笼。
湖面之下,那双幽绿的磷火之眼,在冰冷的黑暗中无声地亮起,注视着台上那抹孤绝的身影。
值此之际,韩觉忽觉周身一轻——石盘的吸力竟不知何时消弭无形。
他心中一喜,旋即沉下脸:“我可不会水。“心里却警铃大作:真跳下去,指不定他又变卦害我。
“迂腐!老子传你的闭气诀,莫说这小湖,江河海涛也困不住你!“
“信不过。“
“下来!“
“不!“
“由不得你!“人头一声冷哼,身后陡然涌来一股怪力,将韩觉整个人提离石台。他咬着牙死扣圆台边缘,可不过半刻便觉手臂酸麻,终究抵不住那股吸力,顺着倾斜的石盘“噗通“滚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