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之初,庐州城外的“白鹿洞庠序”浸在槐花香里。江子墨蹲在青石巷口,用吴郎中配的“改容散”搓揉双颊——药汁混着灶灰,将他原本白皙的肤色染成浅褐,眉心淡褐斑痕与寻常孩童的胎记无异。他套上从当铺买来的青布短打,袖中藏着用墨家机关术改良的袖珍笔架(可同时夹住三支狼毫),腰间革囊表面绣着药草纹,夹层里却缝着半幅偷来的《法经》残页。
庠序朱漆门前,老门房盯着他手中的“荐书”——那是用杂耍班学的仿宋体,在粗麻纸上伪造的,落款盖着从赌坊赢来的残缺官印。“哪家的书童?”门房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子墨低头作惶恐状,袖中滑出两枚炒栗子(用吴郎中给的治伤钱买的):“回先生的话,是城南李举人家的,说今日随公子来听公孙博士讲《商君书》。”
讲堂设在古柏掩映的经阁前,二十余座青玉案几错落有致,士族子弟们的蜀锦襕衫上绣着家徽,唯有子墨缩在廊柱阴影里,手中磨得发亮的枣木笔杆与他们的象牙笔架格格不入。公孙博士的木屐敲在青石板上,手中竹简“哗啦啦”展开,刻着“壹刑壹赏壹教”六字:“商君治秦,首在‘废井田,开阡陌’,然其根本……”
子墨的炭条在糙纸上沙沙作响,偷学的隶书虽不工整,却将“刑赏不避权贵”几字描得格外用力。他见过洛阳权贵践踏律法,见过官兵当街夺粮,此刻博士讲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忽然想起父亲血溅照壁时,那些玄甲军靴上的饕餮纹——原来律法的刀刃,从来只向无权无势的人。
“竖子何人?”突兀的斥喝惊飞柏树枝头的山雀。穿鹅黄襕衫的士族少年踢翻他的纸卷,砚台里的墨汁泼在《垦草令》抄本上,“贱籍也配学商君之术?”子墨垂眸盯着对方腰间的玉蝉佩——那是琅琊王氏的家徽,与当年围杀公输府的玄甲军将领所佩相似。他忽然福至心灵,捡起被踩皱的纸页:“《商君书·算地》有云,‘民勇,则赏之以其所欲;民怯,则杀之以其所恶’,公子既恶我等贱籍,何不用‘杀怯’之法?”
少年愣住的瞬间,公孙博士的目光扫来:“能引《算地》篇,倒有些根基。”他抚着长髯,忽然指向经阁西廊,“明日起,可在‘观止轩’抄录典籍,但若有污损……”话未说完,己转身继续授课,袖口拂过案几时,子墨瞥见他腕上戴着与公输家“山河令”相似的玉坠,只不过刻着“止观”二字。
是夜,观止轩的烛火映着虫蛀的窗纸。子墨用从墨家残卷学来的“透光辨字法”,将《商君书·开塞》篇映在墙壁上,炭条在改良的桑皮纸上疾书——这种纸是他用吴郎中教的医术,将树皮与麻纤维混合制成,韧性堪比官纸。窗外传来更夫打梆声,他忽然听见经阁顶楼传来机括轻响,抬眼便见月光下,有人影顺着悬索滑向藏书阁,腰间玉佩正是琅琊王氏的玉蝉。
他摸了摸藏在革囊夹层的“醉心散”,却按捺住冲动——此刻抄录的“刑赏九式”比复仇更重要。笔尖在“民弱国强,民强国弱”句旁画了个小齿轮,与公输家徽的“止戈”纹暗合。原来法家的权谋与墨家的机关,终究都是治世之器,就像陈先生教的“仁”、吴郎中教的“医”,都要在这乱世里,寻一条让弱者不被碾碎的路。
鸡啼前,子墨将抄好的竹简塞进空心砖缝,砖面刻着极小的“子墨”二字——这是他用老兵教的刻刀手法,比墨门机巧更多了分狠劲。离开时,他回望庠序门楣上的“白鹿”浮雕,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周礼》注本,扉页写着“致中和,天地位焉”。此刻他怀中的《商君书》残页,与墨家残卷、医书、算筹相互硌着,竟比任何宝玉都更暖。
晨雾漫过青石巷时,子墨在巷口的井台照见自己的倒影:浅褐面容上,双眼亮得像淬了火的墨玉。他知道,今日琅琊王氏的子弟定会追查昨夜的窃书贼,却不知他早己在纸页间撒了“引蝶粉”(用吴郎中给的香药制成),此刻正有三只粉蝶追着那少年的玉蝉佩飞舞——这招“移祸江东”,原是从杂耍班的“偷梁换柱”化来,却比江湖把戏更多了分机谋。
槐树影里,他摸出半块从赌坊赢来的碎银,在背面刻下“壹教”二字。阳光穿过叶隙,照见他指尖的茧——那是握刀、握针、握笔留下的印记。忽然明白,这世上的学问从来不分贵贱,就像商君之术,落在权贵手中是屠刀,握在他手里,却能成为撬开国门的机关榫卯。而他江子墨,终将让这庠序的朗朗书声,不再只属于士族的玉蝉佩,更属于所有像他一样,在泥地里攥着炭条,也要记下“刑赏不避”的蝼蚁。
经阁顶楼,悬索上的人影摘下蒙面巾,看着掌心的“引蝶粉”轻笑——他方才在观止轩窗纸上,看见那书童抄录“以刑去刑”时,笔锋在“刑”字末笔多挑了半寸,竟与公输家祖传的“止戈”纹起笔如出一辙。玉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忽然对着晨雾轻声道:“公输家的小崽子,倒比当年的老匹夫,更懂得藏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