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三日，南阳官道浸在新柳织就的烟岚里。鹅黄柳丝垂入青石板缝隙，将春寒滤成半透明的雾，沾在公输殇破旧的袖口，像极了母亲当年绣在他褓衣上的水波纹——那时她总说，水纹要绣得像护城河的晨雾，方能护佑孩子平安。他蹲在老槐斑驳的影里，看三个汉子用皮鞭抽打独轮车辕，麻布袋里的幼童挣扎时，布袋接缝处露出的碎发，与他七年前被拖出公输府时，沾在雕花窗棂上的发丝一般细软，在柳丝间隙里飘成苍白的线。靴底的红胶土在青石板踩出暗红印记——那是洛阳城南护城河特有的土质，与玄甲军靴底的泥渍分毫不差，此刻正随着汉子的叫骂，碎成点点血痂般的痕迹，恍若父亲血溅照壁时，在青砖上蜿蜒的轨迹。
茶棚老板娘端着酱牛肉经过，粗布衫袖口被扯出歪斜的褶皱，露出腕间褪色的木槿花刺青——与殇领口暗藏的刺绣一模一样。为首汉子的皮鞭缠在手腕，饕餮纹在柳丝间隙时隐时现，皮绳勒进肌理的弧度，竟与殇掌心的老茧完全吻合：“老子这趟押的可是长安贵人的货！”殇拨弄炭炉，看松明火苗舔舐陶釜，将吴郎中临终前改良的“醉心散”撒入沸汤——淡紫粉末是用墨家蒸馏法制成，经七道榫卯机关研磨，遇热腾起的细雾如墨斗线般精准，先缠住独轮车旁的黄狗。那畜生喉头发出濒死的呜咽，前爪在泥地划出五道血痕，恰如公输府照壁上父亲血写的“止”字最后一笔，带着匠人刻刀的顿挫。
“小崽子眼神倒是透亮！”皮鞭突然甩向槐树干，惊落的柳芽飘在殇发间，遮住他瞬间绷紧的眉骨。他己缩入柴堆深处，看三人相继抱头跪倒，指缝间渗出的紫雾在暮色里泛着微光——那是墨家用磷粉调制的示警色，暗合北斗七星的方位。解开革囊第二层暗格时，青铜齿轮发出“咔嗒”轻响，这是用太行墨工坊残卷里的“风箱原理”改良的喷药机关，三枚细孔呈北斗状排列，掌心的老茧恰好卡住齿轮凹槽，轻轻一握，淡紫雾便如星子散落，覆住麻布袋上的绳结，绳头的死扣在雾中渐渐松软，如同殇记忆中父亲临终前松开的手指。
幼童被救出时，脖颈绳印深可见骨，绳结正是当年人贩子惯用的“锁喉扣”，与殇锁骨下方的旧疤严丝合缝——那是墨叔背着他跳护城河时，绳索勒出的血痕，至今遇阴雨天仍会作痛。他用竹筒接来山溪活水，调开吴郎中所赠的金疮膏，乳香混着艾草的气息漫出，幼童抽噎着抓住他袖口，指尖划过他腕间冻疮——那是去年冬夜，在破庙借月光刻“止戈”木牌时，被冻裂的伤口，此刻正渗出淡淡血迹，染红袖口的木槿花刺绣，与母亲妆匣里的残片釉色别无二致。
官道尽头腾起烟尘，三骑快马踏碎柳影而来，马蹄铁与青石板相击，迸溅的火星像极了公输府火场的余烬。领头捕快腰间玄铁佩泛着冷光，饕餮纹在夕阳下投出森然阴影，与殇记忆中血洗公输府的甲胄徽记重合，连纹路间填塞的朱砂，都像极了父亲溅在“止戈”照壁上的血渍。他后背撞上槐树，粗糙的树皮硌得肩胛骨生疼，忽然想起陈先生在太学后巷的低语：“真正的锋芒，是藏在医书里的刀，是混在算筹中的机。”指尖勾住革囊第三层暗格，乌头汁混着炭灰的“改容散”滑入手心，凉得像护城河底的沉冰，却在抹上眉心时，灼得他眼眶发紧——那点朱砂痣，是公输家世代相传的印记，此刻正被药汁慢慢吞噬，如同他逐渐死去的旧名。
土地庙里的月光碎成银鳞，殇盯着神像缺角的慈悲面容，听着远处传来的悬赏铜锣声，每一声都敲在他掌中新刻的木牌上。幼童攥着他衣襟上扯下的木槿花，花瓣上的露水混着泪，滴在木牌正面“江子墨”三字上——“江”字竖钩藏着极小的榫卯纹，是父亲教他的第一个机关暗语；“子墨”二字笔画间暗合墨家矩尺，笔锋收处刻着半枚齿轮。背面则是齿轮咬住“戈”字斜钩，正是公输家徽最隐秘的机关暗记，刻刀入木时的顿挫感，与父亲当年握着他的小手，在黄杨木上刻下第一笔的力度分毫不差。
更鼓敲碎夜色时，殇背着幼童踏上羊肠山道，青衫衣摆的防风、半夏图案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是用艾草汁混合药渣染就，每片叶子的脉络都暗藏墨家“草木篇”的图谱，既是吴郎中教的“避人眼目”之法，也是刻在他骨血里的护生之道。山风掠过鬓角，露出半道浅红划痕，那是方才爬墙时被捕快刀鞘刮伤的，血珠渗进炭灰，竟在额角绘出半朵木槿的轮廓，像极了母亲临终前鬓边的胭脂，更像她绣在灯底的“规天矩地”纹，在暗夜里指引方向。
路过山溪时，殇借水面倒影调整妆容，幼童的小手正抓着他的衣角，指尖的温度让他想起父亲掌心的茧——那时他总说，匠人的手要能握刻刀，也要能抱孩子。溪水冲走岸边脚印，却冲不走他用骨刀刻在芦苇叶上的“止戈”纹——每道刻痕都藏着齿轮的弧度，与“戈”字的斜钩完美咬合，如同他藏在心底的执念：终有一日，要让悬赏榜上的朱砂，变成安民榜上的墨香；让所有孩子的啼哭，都能在护生的机关声中，化作柳烟般的安宁。那些芦苇叶顺流而下，像极了母亲当年放的引魂灯，载着未竟的夙愿，漂向未知的远方。
是夜，南阳城灯火如豆，悬赏画像上的朱砂痣红得刺眼，却照不进山道深处的阴影。百里外，江子墨正借着月光，教幼童辨认蒲公英与苦苣：“此为蒲公英，根可清热；彼为苦苣，叶能败火……”幼童懵懂点头，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却没看见，他指尖划过的每株草茎上，都留下了比发丝更细的刻痕——齿轮与“戈”字相交的图案，在露水中微微发亮，像撒落在人间的星子，终将连成璀璨的星河，照亮所有被铁骑踏碎的归途。山月升起时，殇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观潮令，玄铁的冷意混着幼童的体温，忽然明白：真正的锋芒，从来不是眉心的朱砂，而是藏在千重面具下，永不熄灭的护生心火——就像此刻山溪里的月影，纵使被风浪揉碎，也会在沉底前，为迷途的孩子，照见回家的路。而他知道，自己早己不是当年躲在暗格里的幼童，而是这盘乱世大棋上，一枚带着齿轮与刻刀的棋子，终将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让“止戈”二字，随着柳烟与药香，漫过每道铁血铸就的城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