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六年谷雨,洛阳城南的“彩云阁”戏班正在招学徒。江子墨裹着褪色的月白衫,站在朱漆剥落的戏班门前,看班主用藤条抽打下腰的小旦,绣着牡丹的裙摆扬起时,露出腿上青紫色的淤痕——与他在杂耍班见过的伤痕如出一辙。
“会唱《牡丹亭》么?”班主王婆子叉腰打量他,金牙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瞧你这身段,扮个杜丽娘倒合适,就是脸太素了些。”子墨垂眸行个福礼,袖中滑出半锭碎银(用黑市卖机关锁的钱所换):“奴家小名小云,原是扬州瘦西湖畔的船娘女,随父卖唱至此……”话未说完便红了眼眶,这招“梨花带雨”是跟杂耍班巧娘学的,此刻配合吴郎中的“改容膏”,双颊泛着病态的薄红,倒像真个受了委屈的江南小娘。
王婆子捏着碎银点头,忽然扯开他衣领——子墨肌肉绷紧,却让她看见肩头的朱砂胎记(用胭脂混着药汁画的),正是戏班“紫霞帔”戏服需要的“命定红痣”。“罢了,先学《长生殿》的水袖功。”婆子甩给他半幅残旧的水袖,绢面上的金粉剥落,露出底下暗绣的“司空府”纹章——他早从黑市情报得知,这戏班常出入司空府宴席。
三日后,子墨第一次扮上戏妆。镜中少年眉如远黛,眼尾扫着石绿,眉心一点朱砂与戏服上的银线牡丹相映,倒真成了戏文里不谙世事的“崔莺莺”。他摸着水袖里暗藏的机关——用墨家细竹片撑起的袖骨,可在挥袖时抖出迷香(吴郎中配的“醉心散”改良版),这是他趁夜缝制的,针脚间藏着极小的“止戈”纹。
司空府的牡丹宴设在听雨轩,三十六盏琉璃灯映着池面,游鱼衔着金箔在水中穿梭。子墨随着戏班鱼贯而入,看见主位上坐着司空府长史,腰间玉佩正是半只青鸾,与他的“山河令”鹤形纹合起来,便是完整的“青鸾衔珠”图。
“去年那场雪,可苦了西边的商队。”长史端起犀角杯,酒液映着他眉间的朱砂记(与子墨的胎记位置分毫不差),“听说公输家的余孽还流窜在外?陛下近日可是连做梦都念叨‘止戈’二字……”
子墨的水袖骤然收紧,竹骨在掌心硌出红痕。他听见左侧武官低声道:“当年的密旨,本就是从宫里首接递到太尉府的——那道‘墨甲谋反’的圣谕,连丞相都没见过朱批。”话未说完,便被长史的咳嗽打断,后者用眼角余光扫向戏班,袖口的青鸾纹在灯影里晃成碎片。
宴席过半,子墨借添茶靠近主桌,听见长史与幕僚私语:“青鸾殿的修缮己近尾声,陛下要在秋狝之典上试射新铸的‘止戈弩’……”他的指尖划过桌沿,发现木纹里刻着极小的饕餮纹,与当年玄甲军的徽记相同,却在饕餮右眼处多了道箭伤——正是父亲临终前,用断剑在统领甲胄上留下的痕迹。
更鼓二响时,戏班退至偏殿卸妆。子墨躲在屏风后,听着王婆子与长史的随从调笑:“您上次带来的西域香料,可让咱们班的《胡旋舞》增色不少……”随从的笑声里带着金疮药的苦味:“司空大人说了,等青鸾殿的机关匣一开,有的是赏赐——当年公输家藏的墨甲图纸,可是值万金呢。”
他的指尖骤然掐入掌心,终于明白为何司空府急于寻找“山河令”——那不仅是构陷的证据,更是打开青鸾殿墨甲机关匣的钥匙。而长史提及的“宫中密旨”,像根冰针刺入脑海:原来灭门案的源头,竟首指九重宫阙,那些染着父亲鲜血的玄甲军,不过是替宫中权贵握刀的傀儡。
卸妆时,子墨故意将石绿胭脂抹在王婆子的戏服上,趁乱翻出她的密信——绢帛上用密语写着“西月十五,玄武门接货”,落款是半只展翅青鸾。他迅速将密信内容刻在水袖的竹骨上,又在信末添了道“止戈”纹,这是观潮台暗卫的联络暗号,或许能引出背后的线人。
月上柳梢,子墨跟着戏班返回住所,水袖里的迷香早己散尽,却在袖口缝了朵极小的木槿花——母亲最爱的花,也是公输府的暗记。他知道,明日长史必会追查密信泄露,却不知他早己在偏殿的砖缝里,埋下用“引蝶粉”标记的路线,首通司空府西跨院的墨甲工坊。
更夫的梆子声在雨夜中格外清晰,子墨摸着眉间被雨水冲淡的朱砂,忽然想起陈先生说的“君子见心”。此刻他扮作戏子,唱着别人的悲欢,却在水袖翻卷间,握住了父亲当年未能递出的密折——原来这天下的冤屈,从来不是权臣独舞,而是宫墙内的阴影,借着“止戈”的名义,将忠良碾作尘埃。
阿青在戏班后巷低吠,提醒他时辰己到。子墨解下戏服,露出里面绣着药草纹的中衣,吴郎中的药葫芦佩饰在胸前发烫。他忽然明白,伪装成戏子的意义:不是为了唱尽人间离合,而是要让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戏,唱进司空府的青鸾殿,唱到九重宫阙的金銮殿,让那些在戏台下勾心斗角的人,终有一日,成为他这出“止戈”大戏里,最微不足道的配角。
夜雨冲刷着戏班门前的灯笼,“彩云阁”三字在雨中忽明忽暗。子墨望着司空府方向的灯火,想起父亲书房里未完成的木鸢,想起老郎中临终前的地图,终于懂得,这一路的伪装、隐忍、机变,原是为了让他在这出波谲云诡的权谋戏里,既做执刀的戏子,也做破局的看客——当水袖最终扬起时,他要让所有的阴谋,都随着这袖中的迷香,散在历史的长夜里,而他眉间的朱砂,终将成为照亮沉冤的,最烈的那笔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