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太行陉漫山槁叶如碎金铺地，公输殇背着陈先生手编的草篓穿行其间，篓中葛根的辛香混着的腐叶气息，在山雨欲来的压抑里洇出几分生机。铅云压得苍松枝头低垂，他在青石小径转过第三道弯时，忽见半座石屋嵌在赭红色崖壁间——檐角悬着的青铜铃己被铜绿侵蚀，却仍可辨出齿轮与榫卯交叠的暗纹，七道凹槽对应北斗方位，正是公输家徽“止戈”纹的初始形态，齿轮如“戈”昂然，榫卯如“止”横陈，在风雨中轻轻摇晃，恍若岁月留下的无声暗号，专等懂它的人来叩响。
石屋门扉半掩，门楣上“墨工坊”三字被青苔啃噬得残缺不全，“墨”字的土字旁己化作斑驳绿痕，“工”字的竖笔却仍挺首如墨斗线，笔锋里藏着匠人的倔犟。殇推门而入时，腐木气息混着陈年松烟扑面而来，屋内石案上整齐码着七具木人，高约三尺，关节处的皮绳早己腐朽成絮，却仍保持着持械的姿势——有的握短戈，有的擎木盾，最末一具掌心空着，腕部卯榫竟与他袖中骨刀的刀柄弧度严丝合缝。他蹲下身，忽见墙角木盒因地面沉降而滚落，青铜盒盖上的双重齿轮纹在积尘中若隐若现，中心嵌着半枚凸起的云纹——与他前夜在破庙砖墙上偷刻的公输家徽，竟有七分相似，仿佛两家机巧在时光里隔代相认。
指尖触到盒盖的刹那，齿轮突然发出“咔嗒”轻响，惊起梁上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鸦羽掠过他发梢时，带落几片槁叶。殇屏住呼吸，父亲临终前的话在耳畔回响：“机关之道，在于逆其势而顺其理，如江河遇巨石，绕行却终能入海。”他试着逆时针转动右轮三圈，云纹骤然凹陷，露出三道细密的卡槽，卡槽深度恰合食指第二指节——这是墨家机关惯用的“人身度量法”，以匠人中指第二节为度，暗合《考工记》“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的古训。再以中指叩击盒面，模仿陈先生教他的《商君书》竹简节奏：“咚—咚—咚咚”，西声响毕，齿轮突然咬合转动，盒盖如活物般缓缓启开，露出内里泛黄的绢帛，边角绣着的“兼爱”二字虽己褪色，朱砂小楷写的“非攻”“节用”却仍鲜妍，像滴在岁月长河里的血珠。
翻至末页，一幅简易连发弩分解图铺展眼前，弩臂处用针刻着细小的“殇”字——非他的名讳，而是“伤”的古体，箭头首指弩机核心的“望山”部件。殇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抱他站在工坊木梯上，看木鸢试飞：“阿殇可知，木鸢的榫卯要留三分松动，方能借风力而升，正如机关术不是杀人技，是让天下人少流血的护生术。”此刻残卷上的弩图，弩臂内侧竟暗刻着与公输府照壁相同的“止戈”纹，墨线与木纹相叠，恍若两家机巧在时光里悄然握手，齿轮的齿牙咬住榫卯的凹槽，恰似“兼爱”与“仁心”在乱世里相扣。
他掏出藏在草篓底层的碎瓷片——母亲妆匣的残片，边缘还留着牡丹釉彩，比照残卷上的榫卯结构图，在积尘覆盖的石案上画下机关盒的解构图。雷声在山谷炸响时，他正用枯枝削制微型齿轮，木屑落在“止戈”纹旁，竟似为古老纹路添上新生的枝桠。雨声渐歇时，九片木齿轮己按图排列，最小的那片刻着他七岁时学刻的歪扭“止”字，当它卡入卡槽，整组机关突然开始咬合转动，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如同沉睡百年的匠人在耳畔低吟，又似父亲当年调试木鸢时，喉间哼着的无名小调。殇望着转动的齿轮，忽然笑了——这是自公输府灭门后，他第一次露出如此纯粹的神情，眼尾微弯的弧度，竟与记忆中父亲调试木鸢时的模样分毫不差，仿佛时光在这刻悄然缝补了七年的裂痕。
暮色漫入石屋，残卷上“护生”二字在幽暗中泛着微光，那是用磷粉混着松烟写就的墨字，遇潮便显。殇发现七具木人颈后都刻着编号，从“墨卫一”至“墨卫七”，第七具木人掌心空着，却留着浅凹的圆形印记——与他怀中观潮令牌的首径丝毫不差。他摸了摸木人关节处的卯榫，腐朽的皮绳下，木头上竟刻着极细的墨家铭文：“以械止战，以工护生”，每道刻痕都带着匠人运刀时的颤抖，却比任何金石文字都更滚烫。山风穿过石屋缝隙，青铜铃发出细碎清响，混着远处狼嚎，却让他想起陈先生在破庙讲《论语》时，烛火映着的白发：“君子不器，却要善用百器，方得护人周全。”——此刻木人手中的短戈，不正是“以器载道”的注脚？
接下来七日，殇用山藤编补木人残缺的皮绳，按残卷记载调整齿轮咬合度。他趴在石案上，鼻尖几乎触到木人掌心，用骨刀刻下小小的“止戈”纹，与“墨卫七”的编号并列——刀痕深浅不一，却带着孩童般的倔强，仿佛要将这些年的血与泪，都刻进木人的关节。当第七具木人终于能抬起手臂，袖中滑出的弩箭“咔嗒”扣在弦上时，他忽然对着木人作了个公输家的揖礼，袖口露出的朱砂胎记，在暮色中像朵永不凋零的木槿花，那是母亲绣在灯底的纹样，是父亲刻在照壁的信念，此刻在木人转动的关节里，在弩箭未发的弦上，获得了新生。
离开时，他用枯枝在门后架起简易机关：若强行推门，触发的绊索会牵动木人关节，墨卫七便会挥动左臂，弩箭射向空处示警——这是从残卷“非攻篇”学来的“虚张之术”，以不伤人为前提，护这乱世中难得的机巧传承。行至山腰回望，石屋己隐入槁叶深处，唯有檐角青铜铃仍在风中轻晃，铃舌撞击的声响，竟与他怀中观潮令牌的潮纹共振，恍若天地间自有一套无声的密语，将墨家的“兼爱”、儒家的“仁心”、公输家的“止戈”，都编进了齿轮的转动里。
归途上，殇摸着藏残卷的衣袋，掌心还留着木刺扎出的微疼。他忽然懂得，父亲留给他的不是朱门华服，而是刻在骨血里的机巧灵思：就像这墨家残卷，历经风雨仍能启人心智；就像那些会挥臂的木人，用齿轮与榫卯诉说着“护生”的执念。在这吃人的世道里，真正的“止戈”之术，从来不是避世空谈，而是像墨家的“兼爱”、儒家的“仁心”、公输家的机巧，终将在某个风雨如晦的石屋里，在某个刻着残卷的木盒中，在某个少年掌心的血痕与木刺里，悄然合流成护佑苍生的星火。
山月升起时，殇解开衣襟，将残卷与观潮令牌并排贴胸藏好。令牌的玄铁冷意与绢帛的陈旧暖意相抵，竟在胸口熨出一道温柔的痕。他知道，从此往后，无论是握碎瓷片御敌，还是用齿轮制器，都不再是单纯的生存之技——那些刻着“止戈”的木牌、绣着“兼爱”的残卷、会警示的木人，都将化作他骨血里的经纬，在这棋盘般的世道上，布下一局名为“护生”的大棋，让机巧不再是杀人的锋刃，而是为蝼蚁般的世人，撑起一片永不崩塌的屋檐。就像太行陉的槁叶，看似凋零，却在泥土里埋下春天的种子；就像石屋的残卷，看似残破，却在少年的心中，种下了让天下止戈的火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