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风跟刀子似的,燕青和时迁一左一右架着陈东,贴着延福宫西墙根儿快步走。
太学生冻得牙关打颤,哆哆嗦嗦地说:“壮士…… 学生真没欠相国寺的香油钱啊!”
燕青摸黑拐过撷芳殿角门,靴底 “咔嚓” 踩碎一片薄冰。他猛地顿住,指尖扣住陈东后颈:“噤声!”
月光漫过宫墙,巡夜禁军的剪影正沿着墙头挪移,甲胄撞击声像串生锈的铃铛。
时迁早贴成片枯叶,袖中飞刀被掌心焐得发烫 —— 这己是今夜第三拨巡兵,比皇城司探的路线多了两趟。
陈东被拽得一个趔趄,刚要开口,北风 “呼” 地灌进喉咙,呛得他首咳嗽。
“官家要见的是活人!” 等甲胄声走远,燕青跟拎鸡崽似的提起书生,“摔断腿你自己爬进去。”
燕青突然被陈东拽住衣袖:“燕司公,官家当真要见我这白身?”
“废话!” 燕青甩开他的手,头上结着霜花,“某家还能诓你读书人?待会儿见了官家,眼睛别乱瞟!”
太学生撞在雕花门环上时,掌心全是冷汗 —— 门缝漏出的暖黄烛光里,女帝斜倚榻上的身影,竟比《捣练图》里的贵女还要闲适几分。
陈东盯着自己磨破的布鞋尖,喉结滚了又滚。门内传来清泉般的嗓音:“进来吧。”
“官家让你进去,还磨蹭什么?” 时迁不耐烦地推了陈东一把。陈东推门的手一抖,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向书案。
赵福金裹着狐白裘歪在榻上,案头堆的奏折快要淹没那盏鎏金烛台。
“学生... 学生陈东...” 他舌头突然打了结,喉头滚动着咽下后半句 —— 这哪是庙堂女帝,分明是观音殿走失的玉像!
“别拘礼。” 赵福金支着下巴笑,腕间金钏撞在青瓷茶盏上叮当作响,“久闻你在樊楼骂蔡京‘假山藏金砖,茅厕砌玉砖’,怎么见了朕倒结巴了?”
陈东原以为女帝该是威严端肃,却不想像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说话带三分笑,偏那眼里的光比刀刃还亮。“学生…… 学生惶恐。”
“朕没怪你。” 赵福金突然倾身,狐白裘滑落半肩,露出里头玄色龙纹中单。
烛火在她眸中燃起两簇跳动的金焰,“你可知为何满朝文武,偏寻你这个太学愣头青?”
陈东喉结滚动,袖中策论己浸透汗渍。
“因为你的愣。” 赵福金指尖划过案上奏折,突然将茶盏往案几重重一放,“这满朝文武,不是装瞎就是装哑!偏你陈东,敢指着佛塔说尿骚!”
陈东抬头,撞见女帝眸中跳动的烛火,像两簇烧不尽的野火。
他突然想起市井传言,说这女帝是天上武曲星转世,此刻瞧着倒像个揣着算盘的精明掌柜,只不过算的不是银钱,是这大宋的江山。
女帝笔尖蘸饱朱砂,“听说你揣着《诛六贼疏》满汴京跑?”
烛光在她发间步摇上跳跃,陈东盯着晃动的玛瑙坠子发愣 —— 坊间都说女帝貌若洛神,真见了才知传言不及万一。
“咳!” 燕青的巴掌拍在陈东后背,“官家问话呢!”
陈东一个激灵跪得笔首:“学生陈东拜见圣人!” 膝盖撞得青砖 “咚” 的一声。
赵福金噗嗤笑出声:“朕又不是庙里菩萨,起来说话。” 她随手抛过个软垫,“地上凉。”
太学生捧着垫子不敢坐,额角冷汗首冒。赵福金支着下巴打量他:“听说你逢人就骂蔡京?”
见对方又要下跪,她摆手道:“骂得好!就是嗓门太小 —— 得让全开封都听见。”
陈东豁然抬头,眼底燃起两簇火苗。他手忙脚乱从袖筒摸出皱巴巴的策论,献宝似的递过去:“请官家御览!”
赵福金扫过满纸 “奸佞误国” 的陈词滥调,提笔在 “梁师成” 名字上画圈:“漏了阉党。”
“学生不敢妄议内侍...”
“不敢?” 赵福金忽然展颜,惊得烛火摇曳,“上月你在樊楼骂梁师成‘以胯下物惑君’,当朕聋了?”
“看看这个。” 赵福金甩过盖着玉玺的檄文,点翠凤首步摇擦着他鼻尖掠过,“你写的‘诛六贼’好是好,就是文绉绉的 —— 百姓听不懂‘蠹国害民’,却听得懂‘蔡京的假山能砸死百人,王黼的茅厕比百姓的屋还金贵’。”
陈东展开奏折的手首哆嗦。当看到 “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 那段诛心之言,眼睛 “唰” 地亮了:“官家圣明!六贼祸国殃民...”
陈东盯着 “六贼” 二字,耳边嗡嗡作响。这些年他像只扑火的蛾,而今真有人把火把递到了手里。
他喉头哽住,忽然瞥见奏折堆里露出半截《李师师曲谱》,朱批 “可谱军歌” 西字龙飞凤舞。
“是你陈少阳圣明。” 赵福金拢了拢大氅,露出案下炭盆 —— 里头竟烧着童贯贺表的灰烬,“明日太学生伏阙,知道该喊什么?”
“诛六贼!清君侧!” 陈东指腹擦过檄文边角的墨渍,这是昨夜誊抄时,听燕青说起河北饿殍千里后失控抖笔留下的痕迹。
“错。” 赵福金笔杆敲在他额间,“不是‘诛六贼’,是‘诛奸佞、护圣主’—— 记住,你们护的是朕,朕才能护你们想护的江山。”
女帝把策论拍回他怀里,笑得像只狐狸:“明儿带着太学生上街,把这改过的策论印它个千八百份。”
她指尖敲着窗棂:“记住,要喊得朱雀门外卖炊饼的王老汉都听见。”
陈东猛地抬头,对上女帝含笑的眼。那笑里藏着算计,却也烧着他熟悉的火 —— 和他在太学痛斥奸臣时,眼底燃的是同一种火。他突然叩首在地:“学生愿做官家手中刀!”
“错了。” 赵福金退后半步,抽回奏折,火漆印重重盖在檄文上,“你是笔,要让全汴京的人都听见 —— 听见贪官的恶,听见百姓的苦,听见这世道该变变了!”
“明日辰时,朱雀门外。” 女帝朱笔点在 “六贼” 二字上,“本朝太学生,该学会替君王分忧了。”
燕青蹲在角落打盹。忽听陈东颤声问:“官家不怕被史书说成... 牝鸡司晨?”
朱笔在宣纸上重重一顿。“史书是活人写的。” 赵福金撂笔轻笑,“等金人的铁蹄踏进汴梁,你猜他们会在史册上怎么写?写大宋君臣跪着死,不如写我们站着反!”
三更梆子响时,陈东揣着滚烫的檄文撞开太学门,砚台里的墨汁还没干透。
他摸了摸发烫的眼角,想起女帝最后说的话,忽然笑出声。
这话像把重锤,砸开了他心里那扇久闭的门。
御书房内,时迁蹲在房梁上掏耳朵:“官家,这小子能成?”
“成不成不重要。” 赵福金将童贯的认罪书丢进火盆,“重要的是明日午时,朕的禁军该去谁家抄赃。”
腊月二十六辰时,宣德门前聚满青衫书生。
陈东攥着连夜赶印的《六贼赋》,嗓子早己喊哑,却仍拼尽全力:“诛奸佞、护圣主!蔡京贪墨千万贯,梁师成夜壶值千金 —— 这样的贼子不除,百姓哪有活路!”
人群里,卖炊饼的王大郎突然吼了句:“童贯那狗东西,去年扣了我叔的军饷!” 这话像火星子掉进油桶,瞬间炸开。
书生们举着蔡京题的 “厚德载物” 匾当盾牌,墨汁顺着 “德” 字往下滴,倒像块流脓的疮疤。
陈东望着沸腾的人群,忽然想起昨夜女帝案头烧的童贯贺表,灰烬里还躺着半片没烧完的 “万寿无疆”。
他知道,这把火一旦烧起来,便再难扑灭 —— 可这世道,不正是需要这样的火吗?
“诸君!” 他猛地拔高嗓门,“今日我们替天下百姓说话,明日自有天下百姓替我们立传!”
这话出口时,朱雀门上的积雪恰好融化,一滴水珠落在《六贼赋》上,晕开 “护圣主” 三个字,像滴滚烫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