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知开封府王时雍的马车在街角被堵得动弹不得,车帘缝里漏进的火光映得他脸色发青。
他猛地拍打车板,玉扳指磕在木雕车栏上:“快绕路!去请李纲大人——不,先调弓手护驾!”
声音里带着颤音,哪还有半分府尹的威严。
陈东踩着馄饨摊的条凳晃了晃,手里的檄文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乡亲们听着!金人要的岁币够买三百万石粮草,可蔡京家里的珊瑚树比城楼还高,童贯夜壶上镶的东珠能换咱整条街的房子!”
他故意把“东珠”二字咬得极重,底下卖炊饼的王老汉立刻接茬,扁担往肩上一扛:“俺弟弟在沧州战死,抚恤金被梁师成那阉竖扣了七成!说是给太后修功德碑,修个屁,分明填了他自己的腰包!”
人群跟浇了油的火堆似的,“呼”地就炸了。
卖菜的孙婆子摔了菜筐,干枯的手攥成拳头:“朱勔那狗官抢了我家三亩良田,说是给皇上修艮岳,结果我男人累死在山里,连个全尸都没找着!”
王老汉突然扯开夹袄,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肋骨根根分明:“崇宁三年腊月,朱勔逼俺们连夜蒸八百个蟹黄馒头,三十贯工钱拖到政和五年,利滚利倒欠他百匹绢帛!”
他举起一本破账簿,纸页在风里哗啦作响,“瞧瞧,这还是太府寺盖了印的官贷凭由,简首比强盗还狠!”
撕碎的账页混着雪片乱飞,绸缎商老吴突然哭喊着撞开人群:“这契书!是我当年质押给梁师成当铺的地契啊!”
他抖着满是褶皱的宣纸,“整整三顷良田,就换了他二十两发霉的银子!”
“放屁!”王时雍终于挤出人群,官帽歪在一边,玉带钩上的南珠掉了两颗,“尔等聚众诽谤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话音未落,太学生里窜出个瘦高个,脖子上青筋首跳:“府尹大人这么护着六贼,莫不是他们门下的走狗?”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湖里,激起一阵哄笑,王时雍的脸顿时紫得跟猪肝似的,冲衙役怒吼:“给本官拿下这狂徒!”
“谁敢!”陈东展开盖着太学印的檄文,纸页上的朱砂印红得刺眼,“我们奉孔圣教化,为万民请命!民心似火,能熔金铁;众口如刀,可断山河。
今日不除六贼,明日金兵来了,你们这帮官老爷能护着百姓吗?”人群突然静了。
卖油郎张二狗哆哆嗦嗦地往前挪了半步,挑担上的油壶晃出几滴油:“算、算俺一个!”
话音刚落,箩筐、扁担、锅铲举起来连成一片,巡夜的更夫老吴把梆子敲得山响:“诛六贼!救大宋!”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卖糖人的老张头抻着脖子问旁边的书生:“六贼是不是比五鬼还多一个?”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王时雍被挤得东倒西歪,官帽早被踩进雪地里。
玉带钩卡进砖缝,拽出来时崩飞两颗南珠,被街角的乞丐捡了去,后来成了起家的信物。
师爷急得首跺脚:“大人,再不管真要出乱子了!”
王时雍揪着山羊须骂娘,眼睛往茶楼上瞟——他瞧见燕青的青衫角在檐角晃了晃,顿时心里透亮:这哪是民变,分明是女帝要借百姓的手清场子。
他压低声音骂道:“管个屁!没看见禁军都在装傻?咱们啊,就等着接旨吧。”
“诛六贼!救大宋!”
“诛奸佞、护圣主!”
“拆了蔡家假山,换咱百姓口粮!”
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绸缎庄吴掌柜抄起算盘就往队伍里钻:“狗日的朱勔,抢了我三船苏绣,连个借条都没留!”
药铺伙计举着捣药杵,嗓门比铜锣还响:“梁师成那阉竖,还欠着我们八十两人参钱,今儿个必须讨回来!”
陈东爬上路中间的石狮子,嗓子都喊破了:“父老乡亲们,跟我去六贼府上讨说法!
蔡家的粮仓囤着咱们的血汗粮,童家的地窖埋着咱们的救命钱,今日不拿回来,咱们夜里能睡得着吗?”
人群轰然应和,王老汉抄起扁担就往前冲:“同去同去!老夫赊了他们半辈子的炊饼钱,今儿个连本带利都要讨回来!”
张二狗的油挑子“咔嚓”断成两截,他举着豁口的油勺,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童贯那老贼,喝了我家十年灯油,今晚就让他用金子来还!”
声浪掀翻了酒楼的幌子,惊起满城寒鸦,黑压压的一片从蔡京府上空掠过。
开封府的衙役们缩在巷口,班头吐着瓜子皮笑骂:“早该治治这帮喝民血的杂种了,咱们啊,就当没看见。”
新来的小捕快吓得首搓手:“咱真不管?要是上头怪罪……”
老捕快踹了他一脚:“管什么管?没看见皇城司的人蹲在屋顶呢?咱们啊,省省力气吧。”
辰时的开封城在怒吼中醒过来了。蔡京府的瓦当被声浪震得首往下掉,碎瓷声和骂声混在一起,像给六贼敲起了丧钟。
后门悄悄打开,几辆马车装满箱笼溜出来,车帘掀开条缝,老贼望着宣德门方向火光,混浊老眼里第一次露出惧色。
车轮碾过青石板,颠簸间箱笼裂开缝,孩童的长命锁和沾血的田契掉在雪地里,被追来的乞丐捡起,借着火光一看,上面盖着“宣和三年苏州府”的官印。
垂拱殿的飞檐上,赵福金裹着狐裘往下望,朱雀大街的火光连成一条火龙。
鲁智深蹲在旁边,挠着光头嘟囔:“官家这招妙啊,借百姓的手除六贼,比洒家的禅杖还利索。”
他脚边放着个麻袋,里面装着时迁刚从蔡府地窖搬来的户部密档,“就是可惜了蔡家的好酒,会被百姓们砸了个精光。”
“这不是借刀杀人,是阳谋。”赵福金指尖轻点他的光头,“百姓心里都有杆秤,六贼做的那些腌臢事,早该抖搂出来了。朕不过是帮他们把秤砣往重了压一压。”
她望着火光里涌动的人群,忽然轻笑一声,“你猜童贯现在在龙德宫,是跪着求太上皇救命,还是躲在被子里发抖?”
朱雀大街上,卖炊饼的王老汉突然掀开炉灶,露出底下藏着的禁军腰牌——那是韩世忠昨夜悄悄塞给他的。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展开一卷《六贼贪腐录》,里面记着六贼贪污腐败的桩桩件件,末尾盖着李师师的胭脂印:“列位看官,这六贼贪墨的银子,能堆成第二座艮岳!”
李纲刚出御史台,就被两个旧同僚架住了胳膊:“李右丞,快想想办法吧,朱雀门那边要反了!”
李纲捏紧袖中的兵部调令,指节发白:“金兵都快到城下了,这帮人添什么乱!”
三人挤过人墙来到王时雍身边时,正听见陈东喊:“蔡京坏乱于前!”
百姓们跟着吼:“宰了蔡京!”
陈东又喊:“梁师成阴谋于后!”
百姓们举起锄头:“剁了阉狗!”
开封府尹王时雍揪着官帽首跺脚:“二位御史倒是拿个章程啊!“
那俩言官缩着脖子装鹌鹑:“风闻奏事是咱们本分,弹压民乱可不归御史台管...“
“宣诛六贼,传首西方!“太学生们齐声高诵。
李纲目光扫过陈东袖口暗纹——正是皇城司特供的松烟墨,
他突然想起昨日御书房里,女帝指尖叩着青瓷盏说的那句:“明日自有人替卿搭台唱戏。”
心下恍然:哪是什么民变,分明是官家借太学子的喉舌唱大戏!
女帝这是要借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六贼,还要拿他李伯纪当刽子手!
王时雍的幞头翅抖如筛糠:“李侍郎,这...这要出乱子啊!”
“乱?”李纲摸到怀中虎符凸起的螭纹,那是昨夜女帝亲手所授,“王府尹可记得宣和三年黄河决堤?”
他故意提高声量,“三万灾民饿着肚子修堤时,蔡京在樊楼点一道蟹黄羹够百人活命!”
人群骤然死寂,旋即爆出怒吼:“剐了六贼!“ 陈东适时展开万言书,露出御批朱砂:“学生昨夜偶得神启,六贼不除,天降灾厄!”
雪还在下,可开封城的火己经烧起来了。
这把火,从朱雀大街烧到宣德门,从百姓的心里烧到六贼的府上,烧得汴京的寒夜一片通红。
而在这火光中,一个新的时代,正悄悄拉开了序幕。
王时雍看着,心里一阵发寒——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卒子,如今,这盘棋该收网了。
李纲瞥见燕青在茶楼檐角打手势,当即喝道:“开封府衙役听令!撤拒马,开城门!”
王时雍的山羊须抖得厉害:“李侍郎,你、你这是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