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路上，完颜宗望瞥见士卒捧着稀薄的粟米粥蹲在帐外，勺底沉着的分明是砂砾。
牟驼岗大营存粮仅够三日，这个数字像根生锈的铁钉，随着马蹄声一下下钉入他的太阳穴。
“郭药师误我！” 他掀翻案几，羊皮地图滚落在地，露出 “太原” 二字。
帐内亲兵噤若寒蝉，谁都不敢提醒大帅 —— 正是他亲信郭药师献策首取汴京，如今却连酸枣门的砖缝都没啃下半粒。
“大帅！” 亲兵捧着半碗泛黄的粟米粥跪地，碗沿豁口刺得他眼眶生疼。
郭药师那厮的谄笑又在耳畔炸响：“南朝皇帝最擅装点太平，只要您把刀架在汴河漕运上......”
他抬脚踹翻粥碗，碎瓷迸溅间忽地想起太原城头飘着的狼烟。西路宗翰上月就折了五百拐子马在汾水，若自己再铩羽而归......
“让萧仲恭来！” 他扯开皮袄，露出左肩当年攻临潢府留下的箭疤，“用汉文写，要仿辽国天庆年间的议和书！”
帐外忽起马嘶，二十辆粮车满载空麻袋驶过 —— 这是郭药师叛逃前谎报的 “百万石存粮”。
完颜宗望青筋暴起，辽东汉军出身的通事萧肄低头禀报：“大帅，真定府急报，种师中率西军己过滹沱河......”
正月寒风掠过酸枣门，李纲扶在箭垛上的手指节发白。城下乌鲁术举着火把嘶喊：“大金国二太子遣使，请南朝皇帝赐见！”
声音裹着幽州腔调，像钝刀刮过青石板。
“备战弩！” 李纲低喝，三架床子弩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盯着御道方向 —— 那里有个小黄门提着宫灯正狂奔而来。
“官家口谕......” 小宦官喘得像是破风箱，“明日...... 明日再议......”
李纲猛地攥紧佩玉，温润的螭龙纹硌得掌心发疼。转身却见守军们憋着笑往箭头上绑爆竹，有个促狭鬼甚至系了串铜钱：“给金狗压岁！”
“备马！宣德门当值的换两班神臂弓手。” 他扯下腰间鱼符扔给副将，疾步奔向马道时，玄狐大氅扫过阶前未化的积雪。
女帝三日前在延和殿推演沙盘的场景忽现眼前，檀香混着铁锈味的兵戈气息里，那柄玉如意堪堪点在太原与真定府之间。
御书房地龙烧得正旺，赵福金指尖悬在黄河北岸的黏土模型上，听得珠帘响动才转身：“李卿可知完颜娄室部到哪了？”
李纲怔在门槛处，额角薄汗倏地凉透。西路军完颜宗翰麾下头号猛将的行踪，正是这几日枢密院昼夜推算的要务。
“磁州斥候今晨鸽书。” 女帝将密折抛过案几，鎏金护甲划过太原城微缩的箭楼，“若东路军三日内拔营西进，正可截断王禀部漕运。”
赵福金将太原城的木牌重重插回沙盘：“李卿可知，完颜宗翰己在太原城外垒土成山？
若东路金军绕过开封，与西路军合兵，不出十日，太原守军连树皮草根都吃不上！”
李纲悚然抬头：“官家莫非想假意议和，实则等种师道将军的秦凤军断金军后路？”
“不止。” 赵福金指尖掠过沙盘上的黄河，“刘韐的西北军己至郑州，若此时吓跑宗望，谁来当这瓮中之鳖？”
她捻熄烛火，御书房霎时没入黑暗，唯沙盘上的开封城徽微微发亮。
李纲展开军报的手颤了颤。图上潞州至泽州的朱砂标记，恰似悬在太原南翼的弯刀。
“许他明日来谈。” 赵福金推开槛窗，汴河码头的喧闹随风涌入，“传旨开封府，升王时雍权宜差遣参知政事兼权知开封府，参与议和。
乌鲁术入城，以迎天使仪制相待 —— 记住，用太祖朝迎辽使旧例。”
李纲豁然抬头。当年澶渊之盟前，真宗便是用三十里一宴、五十里一驿的拖字诀，硬生生将辽军锐气磨尽。如今东京城远胜辽国南京......
“臣这就去安排鸿胪寺。” 他躬身退至门边，又听得女帝带笑补了句：“听说金人最爱我朝羊羔酒？赐坛二十年的去。”
暮色吞没最后一道霞光时，酸枣门守军看见金军大营炊烟稀落，而汴京七十二正店的灶火，正映红半边天际。
牟驼岗大帐，完颜宗望啃着冷硬的黍饼，羊皮地图上洇开油渍。亲兵来报：“宋帝答应明日议和！”
“砰！” 镶金马鞭抽裂案几：“汉人就会拖时辰！” 他突然盯着地图上空白处 —— 那里本该标注着太原护城河宽度。
郭药师旧部缩在阴影里阴恻恻道：“大帅，宋人最重节气，元宵前定会松懈......” 话没说完就被踹翻。
“当本帅是猪吗！” 完颜宗望扯下帐中狼头旗，“传令，寅时拔营！” 却又猛然顿住，“等等...... 再等三日。”
正月初八的晨雾还未散尽，金军使者乌鲁术己立在酸枣门外。
这契丹降将裹着狐裘仍瑟瑟发抖，城头守军正拿长竿挑着件女真皮袄晃悠 —— 正是前日被镜阵烧死的金兵遗物。
“要见官家？先过南薰门！” 守军什长王二狗啐出口浓痰，准准落在乌鲁术马镫旁，“那边专接番邦贡使！”
乌鲁术攥紧完颜宗望的亲笔信，马鞭指向城头八牛弩：“我乃大金......”
“大你娘的金！” 王二狗突然甩下串风干人耳，砸得乌鲁术坐骑惊嘶后退，“前日刚腌的女真耳朵，要不要捎给完颜老儿下酒？”
城头爆出哄笑。乌鲁术涨红着脸拨转马头，他认得那串耳饰上的靺鞨银环 —— 正是宗望亲卫的标识。
南薰门?辰时三刻
验过乌鲁术腰牌，守将孙立乜斜着眼：“进城缴马！”
两个禁军不由分说拽走缰绳，乌鲁术踉跄落地时，瞥见城门暗处堆着三十架包铁洞子车残骸 —— 正是西水门之战被焚的云梯。
“看什么看？” 禁军校尉踢飞半截焦木，“爷爷留的纪念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