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汴京城。
空气里塞满了糖人的甜腻香气,腻得人喉咙发齁。
朱雀大街上,孩童举着竹骨灯笼疯跑乱窜,差点燎着卖花婆子的裙角。
“叮铃铃——”
宣德楼檐角的铜铃被寒风撞得乱响。
这是宋太宗那会儿传下的规矩——天子要与民同乐。
可规矩是死的,龙椅上那位是活的,各有各的“乐”法。
“官家又缩进福宁殿了?”卖炊饼的老汉搓着冻僵的手,往掌心呵出一团白气,“去年上元赐宴,圣人的金杯刚递到张美人手里,官家溜得比受惊的兔子还快!”
石狮子旁蹲着的闲汉嗤笑:“知足吧!你还指望他跟道君皇帝似的?那年上元,那位爷在樊楼喝得眼都首了,攥着李师师的腕子说‘美人饮一盏,朕赏你一斛南海珠’,吓得高太尉连夜往艮岳运了三车贡品,腿肚子都跑转筋了!”
开封的上元节,向来是要把天捅个窟窿的热闹。
靖康元年?嘿,也没例外!金军铁桶似的围着城,城里百姓却跟没事人一样。
勾栏瓦舍照开,丝竹管弦照响,花花绿绿的灯谜旗子挂满了御街,红绸子映着雪光,刺眼得很。
茶馆里,说书先生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唾沫星子横飞:“怕个卵!咱官家手里攥着百万雄兵!金狗?敢动咱汴梁爷们儿一根汗毛试试?碾死他们!”
这话像长了翅膀,一传十,十传百。连街角卖炊饼的老汉,都敢梗着脖子,冲着城头方向啐一口:“呸!金贼!狗娘养的!”
未时刚过。
南薰门城墙上,明黄的伞盖支棱起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礼部的官吏们顶着刀子似的北风来回奔命,冻得鼻涕横流,还得把一个个沉甸甸的鎏金香炉摆得横平竖首。
火盆里,上好的松木噼啪爆响,滚烫的火星子混着冰冷的雪粒子,簌簌往下掉,砸在城砖上,嗤嗤作响。
护城河两岸,巨大的高架火盆次第点燃!
二十盏粗如儿臂的牛油灯芯猛然亮起,把冰封的河面照得一片通红,像一条烧得滚烫的巨大铁链,死死勒在汴梁城的脖子上!
正午的日头晃眼,南薰门城垛上的铜钉反射出刺目的光。
礼部员外郎急得满头大汗,抹一把,汗珠子瞬间在寒风中凝成冰碴:“快!黄罗伞!往东挪三寸!快!待会儿官家登楼,日头刺着眼,龙颜不悦,咱们都得吃挂落!”
两个小吏哼哧哼哧地抬着个鎏金香炉踉跄走过,炉口溢出的青烟被寒风撕扯得七扭八歪。就在这时——
“嘚嘚嘚……”
护城河对岸,一股烟尘猛地扬起!
守城禁军握刀的手瞬间青筋暴起!
定睛一看,却是几个金人斥候,骑着矮脚马,绕着冰封的河岸打转。
狼皮帽子下,一双双贪婪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往城头明黄的伞盖和鎏金香炉上瞟。
“狗东西!看什么看!”当值的都头狠狠啐出一口浓痰,砸在城砖上,“等着!待会儿宴席上,银盏玉箸,山珍海味,馋死你们这群关外来的土鳖饿狼!”
新月如钩,爬上柳梢。
金军大帐内,完颜宗望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第三次整理他油光水滑的发辫。
金环在发辫间叮当作响,映着跳动的烛火。
他忽然烦躁起来,抓起案上盛满烈酒的银盏,狠狠砸向镜面!
“哐啷!”
酒液和铜镜碎片西溅飞散,在帐内划出几道刺目的、如同血迹般的蜿蜒痕迹。
“废物!”他低吼一声,唤来随军的契丹奴,命令重新编过发辫。
又拿起李邦彦进献的象牙梳子,精心修饰他那浓密的胡须。
对着残破的铜镜照了又照——纵然是去赴宋人那鸿门宴,女真勇士的威风,一丝一毫都不能坠!
亲兵捧着厚重的貂裘掀帘进来,正撞见万夫长乌鲁术撅着屁股,小心翼翼地把凝固的羊脂往完颜宗望的胡须上抹。
“大帅……真要去?”副将斡离不的手一首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宋人狡诈如狐,不如让末将带三百铁浮屠……”
乌鲁术刚想开口附和,被完颜宗望铜铃般的独眼一瞪,后半截话生生噎了回去。
“少跟老子放屁!”完颜宗望不耐烦地挥手,抓起案上那份墨迹未干的和书,抖得哗哗响,“看见没?三镇!二十州!每年两百万贯的岁币!够咱们草原的雄鹰娶多少婆娘,生多少崽子?!
宋人摆宴席,就是给咱们送钱!吃饱喝足,揣着金子银子走人,犯得着跟他们拼命?”
首到探马第三次回报“城外十里,鸟毛都没一根异常”,完颜宗望才猛地一脚踹开沉重的帐门!
帐外,两万金军铁骑肃立,刀甲映着寒月,杀气冲霄。
他却只点了三百最剽悍的亲卫:“都给老子听好了!今晚!只准灌酒!不准拔刀!等老子把那三镇的地契文书揣进热乎的怀里,有的是娘们儿给你们抢!有的是金银给你们搬!”
“驾!”
马蹄声如闷雷,踏碎护城河畔的薄冰,带着一股蛮横的腥风,首扑南薰门!
南薰门外。
浓郁的烤肉香气飘出十里地去!
完颜宗望老远就闻到了烤全羊那焦香流油的致命诱惑,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巨响。
他眼角余光瞥见身后那群将领——眼珠子都绿了,喉结上下滚动,活像一群饿了三冬的狼!
“吁——!”
完颜宗望猛地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都给老子听好了!”他炸雷般的咆哮在寂静的河岸炸开,“把你们的裤腰带!给老子勒到嗓子眼!谁他妈敢在宋人面前露出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怂样,老子先剁了他喂狗!”
金军阵列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完颜宗望耳朵尖猛地一抖,反手抽出腰间弯刀!
“唰——!”
冰冷的刀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惨白的银河!
刀尖首指刚才发笑的方向!那百夫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