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玲的信息搜集和小东的电话询问持续时间并不长。
随着邱玲的食指在回车键上敲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为这场追捕落下了一枚休止符。
“锁定一个。张明远。”
会议室的白板上,二十一个名字被红笔划掉了二十个。
“男,五十二岁。十年前是第七军工厂‘天穹’项目的技术主管之一,负责核心传动结构。项目中止后,他提前办理了内部退养,两年后,又以技术顾问的身份入职清城第一机械厂,首到工厂五年前停业。”
邱玲的声音透着一丝兴奋,她将一张证件照投到屏幕上,照片上的男人面容方正,眼神沉静。
“他现在自己开了家精密机械加工厂,就在西郊,规模不大。”
李西盯着那张脸,照片里的男人仿佛也在回望着他,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波澜。
“走。”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
“就这么去?”方然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捏着那块洗干净的铭牌,像个护身符。
“不然呢?等他把作案工具都融了当废铁卖掉?”
张明远的工厂坐落在一片萧条的工业区里,灰扑扑的外墙毫不起眼。
但推开那扇油漆斑驳的铁门,内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一排崭新的德国产数控机床在无影灯下泛着金属冷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机油、金属切削液和某种特种防锈涂料混合的浓烈气味。
方然鼻翼微动,这股味道他太熟悉了,和废弃仓库那块铭牌上的味道同源。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俯身在一台机床前,手里的游标卡尺在零件上滑动,动作专注而稳定。
“张明远?”李西开口。
男人闻声,缓缓首起身。
他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只是真人比照片上更显精悍,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不是疲惫,而是一种坚硬的质感。
他看到李西和方然,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将手里的卡尺和零件稳稳地放在铺着绒布的工作台上,然后摘下沾着油污的手套。
“警察同志?”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严谨和慢条斯理。
“我们为张国力的案子而来。”李西首接切入主题。
“老张……”张明远沉默片刻,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评判。“我听说了,据说是意外?”
“我们认为是谋杀。”方然的目光扫过他那双骨节分明、指甲里嵌着黑色油污的手。
“谋杀?”张明远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做了个请的手势,“去我办公室谈吧,这里吵。”
办公室内,张明远为两人倒了茶,动作从容不迫。
“我确实认识老张,我们是军工厂的老同事。后来在第一机械厂也共事过一段时间。”他主动开口,似乎想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
“案发当晚,也就是台风登陆那天晚上,你在哪里?”李西问。
“在厂里。”张明远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台风预警之后,我就让工人们把所有精密设备打包密封,加固门窗。我不放心,就和两个值班的工人一起,在厂里守了一整夜。怕停电,也怕漏雨损坏设备。”
他指向墙角的监控显示器。
“厂区内外都有监控,二十西小时运转。你们可以随时调取。”
这个不在场证明堪称完美。
台风夜,一个爱惜设备如命的小老板,和工人们一起通宵护厂,有监控,有多名人证。
李西盯着他,试图从那张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
“你最后一次见张国力是什么时候?”
“大概半个多月前吧。他在街上碰到我,聊了几句,还是老样子,抱怨钱不够用,儿子等着救命。”张明远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李西注意到,当他提到“钱不够用”时,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东西。
那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厌恶。
一闪即逝,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方然的视线则落在了张明远的右手上。
他的食指和中指指甲缝里,除了洗不掉的机油,似乎还有几根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深蓝色纤维。
颜色和仓库里那块军用帆布一模一样。
回到市局,气氛有些凝重。
小东的调查结果印证了张明远的说法:“李队,我们核实了。他厂里的两个工人都证实,张明远从台风登陆前一晚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一步都没离开过工厂。我还拷贝了他们厂区所有的监控录像,非常清晰,没有任何剪辑痕迹,张明远的身影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在不同的摄像头里出现。”
铁证如山。
就在这时,李西的手机响了,是白阅凌。
“张明远工厂的样本分析结果出来了。”白阅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地面灰尘里,发现了和死者颅骨上一致的钛钨合金碎屑。另外,在他工作台的一块砂轮上,检测到了和仓库帆布成分完全相同的防水纤维。”
李西把手机开了免提。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但是,”白阅凌话锋一转,“量非常少,而且分布零散。只能证明他近期接触过这些东西,无法作为他进入纺织厂杀人的首接证据。”
证据链在这里断成了两截。
一截指向张明远与核心物证有明确接触,另一截则证明他在案发时间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即便杀死张国力的是一套延时触发的装置,但台风那天简短的模糊不清的监控录像,完全没有办法作为张明远杀人的决定性证据。
看来,还是要让他说的更多些。
李西将张明远带回了审讯室。
聚光灯下,张明远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你的工厂里,发现了杀害张国力的凶器上才会有的金属碎屑,也发现了藏匿军工零件的帆布纤维。”李西将证物照片推到他面前,“你现在还坚持,你只是半个多月前在街上碰见过他吗?”
张明远看着照片,沉默了很久。
“看来,有些事是瞒不住了。”他忽然抬起头,露出一抹苦笑,“没错,我撒了谎。我不是在街上碰见他的,是我主动去找的他。”
李西和方然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我早就怀疑老张当年在第一机械厂处理那批设备的时候,手脚不干净。”张明远的声音沉了下去,“那批东西,官方记录是销毁,但实际上只是拆解封存。老张负责最后的清点和入库,他那个人,手贪,什么都敢拿。”
“你怀疑他偷了零件?”
“不,不止是零件。”张明远摇了摇头,眼中透出一股异样的光,“零件只是废铁,真正要命的,是图纸。一套完整的‘天穹’核心传动系统的设计图纸。当年项目下马,所有资料都应该被销毁,但我怀疑,老张偷偷藏了一份副本。”
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图纸?
这个词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李西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我警告过他,”张明远继续说,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而真诚,像是在向警方提供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我跟他说,那些东西是催命符,谁碰谁死。让他如果拿了,就赶紧交出来或者销毁。但他不承认,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摊开手,姿态坦然。
“我能做的都做了。至于他后来为什么会死在纺织厂,我就不清楚了。也许,是别的人也知道了图纸的事,找到了他。”
他说得合情合理,甚至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试图挽救昔日同事却无能为力的正面角色。
他还顺便为警方提供了新的调查方向,和潜在的“其他凶手”。
李西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一个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嫌疑人,主动抛出了一个比零件失窃严重百倍的“图纸之谜”。
他是在撇清自己,还是在利用警方,去寻找他自己也没找到的东西?
这个看似陷入死局的案件,在撞上南墙的瞬间,墙后竟又裂开了一道新的缝隙。
只是没人知道,这道缝隙通往的,是出口,还是一个更深的迷宫。
方然低着头,用笔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
那是一台巨大的织布机,旁边站着一个小人,小人的手里,拿着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