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匠不打赛罕,赛罕就快乐,脸也红润起来,眼角眉梢都挂着笑。
雪大了,路不好走,赛罕挺着个大肚子,诺敏让赛罕在家好好养着,养足了劲儿好生孩子。不用来上班了,工资照发。
白雪覆盖了整个达吉喀纳,连同远山,银装素裹。就是青翠的松林,也披上了鹅毛般的雪,只露出些青绿,一片片,斑斑点点,点缀着,才使山峦有了些层次。
天格外的蓝,云彩像雪山一样洁白。
达吉喀纳沉浸在隆冬里,孩子不跑到外面来玩耍,狗儿也不叫,连麻雀也躲在屋檐下,羽毛蓬松,缩着脖子,悄没声儿。 蹚雪的马,朝着村边的山坡,趟出一趟雪槽,蜿蜒地通向山林里的干草堆。村路上的积雪也没过膝盖,己经有勤快人牵了马爬犁,压出一条雪路来。
村南边儿的飞鹅公园紧锁了大门,公园旁边的诺敏飞鹅繁育基地,蒸腾着烟雾和热气。鹅舍尖尖的红色屋顶上的积雪滑落下来,巴特大叔带着几个村妇正在铲屋顶滑落下来的雪,打通鹅舍间的通路。
大雪封山,达吉喀纳与外界隔绝了,连马爬犁都出不了山,要想出去,得要路熟的壮汉穿了滑雪板走山梁绕河谷才可以。
偏偏赶上这时候赛罕生孩子,难产,接生婆问乌木匠:“保大还是保小?”
乌木匠果断地说:“保小!”
不知接生婆用了什么手段,孩子是弄出来了,活的,是个男孩。
赛罕躺在血泊里,脸白如纸,血从下身汩汩地往外冒,接生婆束手无措,听天由命,等待赛罕的血流干。
赛罕用尽最后的气息说:“让巴特给孩子起名字,孩子是巴特的。”
“不管是谁的,都是个小木匠。”乌木匠对接生婆说,“赛罕是因为我说保孩子,恨我,故意胡说气我的,你出去不要乱说。”
接生婆发誓说:“我对达吉喀纳神发誓,我没有听到赛罕说什么。”
乌玛尔给“小木匠”取名叫乌勒吉。可是,达吉喀纳人还是都知道了赛罕临死时说的话,听了也就叹一口气而己,人都死了,达吉喀纳人不议论死人,认为那样会不吉利,何况赛罕还是个傻子。达吉喀纳有句老话:“笑话傻子的人比傻子还傻;拿残疾人取笑的人,生孩子没儿。”
没人关心孩子是不是巴特的,孩子有阿爸,是乌木匠,乌木匠都没说孩子不是他的,别人要是说,那就和说他自己的爹不自己的爹,自己的儿不是自己的儿一样,要断子绝孙,成路倒饿殍的。自己的父亲像不像父亲,都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儿子,像不像儿子,都是自己的儿子。自家的地里长出来的洋芋就是自家的洋芋,谁的种子并不重要。
苏曼说要帮乌木匠养小乌木匠乌吉勒。
赛罕原来就养鹅场的员工,苏曼说从责任和道义上,她都应该替赛罕养大这个孩子。乌木匠知道自己确实养不活这个小木匠,也就不管乌吉勒是不是巴特的种,还是把小木匠送给苏曼代养。这倒引起了别人的议论,议论也多含赞扬的意思:
“苏曼养小木匠,应该的,长嫂比母嘛。”
这赞扬的话里还是说小木匠乌勒吉是巴特的种,小木匠乌勒吉是巴特的种,玛拉奇就是小木匠乌勒吉的长兄,苏曼是玛拉奇的前妻,当然也就是小木匠的前长嫂了,包拯包青天就是吃他嫂子的奶长大的,乌勒吉是苏曼用牛奶喂活的。
冰雪覆盖的达吉喀纳,除了诺敏的飞鹅场忙活得热火朝天,达吉喀纳的大多数人也没有什么事儿做,人们喝酒喝到睡着,睡觉睡到酒醒。
苏曼在家带孩子,飞鹅场里只有诺敏和巴特带着几个村妇在忙活,冬天,飞鹅场里的活要比夏天多得多。铲雪、清理鹅舍、喂食、放鹅,忙个不停。这放鹅就是让飞鹅吃饱喝足,打开鹅舍,把飞鹅放到院子里来,飞鹅在院子里“嘎——嘎——”地叫着,扇动翅膀,蹦蹦跳跳,像大妈们跳广场舞。那只雄伟健硕的大公鹅,是飞鹅的头领,它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发出不凡的叫声:“昂叽——昂叽——”头鹅展翅,众鹅紧跟,呼啦啦向着山坡上的草垛飞去,青色的干草是它们的最爱。鹅舍这边,巴特带着诺敏雇的几个村妇,打扫卫生,喷洒消毒,说说笑笑,热气腾腾。
赛罕的死让诺敏难过,她打不起精神来,整日里昏昏欲睡的样子,巴特让她回家去,好好休息几天。
妮娅在封路前就被她的对象接回县城去了;巴特住在养鹅场;阿黄陪着巴特看鹅场;诺敏一个人在家,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声响。
诺敏躺下睡不着,起来又头昏眼皮沉。屋里是凄凉的寂静,屋外是漫山的大雪,悲伤、孤独和无聊包围着诺敏,感觉天也要塌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诺敏拿起李小龙送给她的第二个手机,手机上只存了一个电话号码,是李小龙的。达吉喀纳刚开通手机信号,李小龙就打来电话,问候诺敏。达吉喀纳通手机信号了,远在天津的小龙,比身在达吉喀纳的诺敏知道得还早,现在,获得信息的早晚,和所处空间距离的远近没有什么关系,近水楼台不一定先得月,向阳的草木更不一定早逢春。小龙对达吉喀纳的情况了如指掌。
诺敏通了李小龙的号码,手机里传来了小龙的声音:
“诺敏,你好吗?”
“小龙哥,我不好,赛罕死了,我的朋友赛罕死了。大雪封山,赛罕难产,乌木匠说要保孩子,孩子活着,赛罕死了。乌木匠是她男人。”诺敏哽咽着说。
“你别哭,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了,就化为乌有了,就没有什么可怜不可怜了,可怜只是我们活着的人的感觉,我们感觉死去的人可怜,就应该好好活着,比那些我们觉得可怜的人活得好才对。”
诺敏抹了一把眼泪说:“我知道,可是我心里难受。青格也不来看我,你提拔青格的时候给他提什么条件了没有?我觉得他从当了领导之后就变了,跟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我没有跟青格讲什么条件,但提拔他确实是看在你的分上,不然也用不着我亲自提名让他当部门经理。听说青格干得很好,还被评为哈达马十大杰出青年,都快赶上当年的王春风了。但是,你最好不要嫁给他,青格虽然当了个经理,但还就是个捡垃圾的,离开了达吉喀纳,他什么都不是,吃屎都吃不上热乎的。什么杰出青年,我不让他当,他杰出个屁,连个屁也放不响。你要是跟了他,就得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下一辈子也走不出大山,子女还得在大山里过着原始的生活。”李小龙在电话说,声音有些激动。
诺敏说:“原始就原始呗,只要努力就能脱贫致富,比起前辈人好得多了。再说,现在达吉喀纳都出名了,成了旅游胜地。”
李小龙说:“就算达吉喀纳是个聚宝盆,达吉喀纳人也得不到一分钱,那里的山水那里的人,还有那里的传说都吸引着国内外的人前去游览,给经营的人带来无尽的财富,可是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想想看,达吉喀纳靠什么成为旅游胜地?人家有大熊猫,你们有达吉喀纳人;养大熊猫要很高的花费,养达吉喀纳人只给勉强够吃穿的补助就行了;大熊猫有专家的医疗团队,达吉喀纳连个诊所都没有,生死听天由命,你的朋友生个孩子就生死了。在达吉喀纳,你就算有大熊猫的待遇,也不是人的生活。听我的话,不给人家当动物观赏了,离开达吉喀纳才能过现代人的生活。嫁给青格就离不开达吉喀纳了。”
“不,你不要说这些了,我不能嫁给你,就算我不嫁给青格,也不会嫁给你。你说过,我是你亲妹妹。”诺敏想,我不给游客当奇异动物,也不能让你当珍奇动物养着,“是的,我知道,我在达吉喀纳和动物没啥区别,可是我还有个木头房子,离开达吉喀纳,我就无家可归了。”
“诺敏,你别生气,你误会了,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我们是兄妹,我们是亲人,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爸爸让我把你接来天津,他要把你当女儿养着,不是和我结婚,我己经有对象了,就快结婚了。”
“谢谢,我不想让人饲养着,不管是老婆还是女儿,或者是宠物。没有什么事,我就挂了——我是把电话挂了,不是我挂了。托你的福,我在达吉喀纳活得很好。”
诺敏觉得受了伤害,她不想听李小龙解释,也不想向李小龙解释,电话里是解释不清的。虽然李小龙对诺敏没有恶意,诺敏也应该知道;既然知道,就没有必要听他解释。诺敏是不想嫁给李小龙的,但是听李小龙说是要结婚了,心里还是觉得不是滋味,一时间像是打碎了五味,酸、苦、甘、辛、咸一齐涌了上来,泪水夺眶而出。
这时,青格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饼干,还有两瓶橘子罐头。青格见诺敏哭红了眼睛,连忙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桌上,端起暖瓶,往脸盆里倒了开水,又添了一舀子凉水,用手指试了水温,把毛巾放进水盆酘一酘,拧干了,递给诺敏擦脸。
“看你哭的……我刚刚去鹅场了,阿爸说你不舒服。我去买了橘子罐头,我给你开一个吃,这个去火。记得小时候,我感冒发烧,阿爸就跑去门市部给我买一个橘子罐头,吃了一准儿会好,比吃药还管用。”
“不,等一会儿再吃——抱抱我。”诺敏说着,己经起身,从身后拦腰抱住了青格。青格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身拥抱诺敏,给她一个深深的热吻。
青格说:“我从来没有拿你做什么交易,我也没有那个资格,只是我被李小龙提拔,心里就觉得怪怪的。我觉得他是在向我示威,他在告诉我,他可以给你金钱和地位,而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就是我自己也还得靠他的恩赐。”
诺敏看着青格,眼里含着泪水说:“我承认李小龙喜欢我,我也确实喜欢他,但这和金钱、地位,还有婚姻都没有关系。我和他在友情、亲情方面有很深的关联,我甚至真的以为他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为这个疑惑,我问过你阿爸,阿爸向我保证,李小龙和我绝对没有血缘关系。我知道阿爸也是为我好,想要我嫁给小龙,可是,我更加不能,也不想,李小龙向我求婚的时候,我拒绝了他,说绝对不可以。我拒绝李小龙,虽然有怀疑我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想法,但这不是原因,没有什么原因,我就是觉得不能嫁给他。我对他说我己经有对象了,是青格。拿我跟你做交易,或者是拿你跟我做交易,他更没有资格;他向你示威,就像是一个小丑,滑稽可笑。”
“你累了,先躺一会儿,最好是好好睡一会,我给你烧茶做饭去。”青格扶诺敏在床上躺下,给她盖上被子,低身把额头贴在诺敏的额头上,来确定诺敏有没有发烧。
诺敏搂住青格的脖子,青格就俯在了诺敏的身上。诺敏说:“咱们结婚吧。”
“再等等,我想先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人是怎样生活的。”
“去哪里?”
“去深圳。”
“我等你。”
“好,咱们说好了,我出去看看,回来就娶你,我很快就回来,无论如何,明年我都会娶你。”
“好,给我做饭吧,我饿了——再开一个橘子罐头,咱俩吃,我觉得咱俩都有些发烧呢。”诺敏说着,却紧紧地抱着青格,不肯撒手,“我们结婚,不要生孩子可以吗?我害怕。”
“不要怕,只要按时检查,到医院去生,就没有危险,听说现在还有无痛分娩呢。”
“好,有你,我什么都不害怕,只要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