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鲁用马拉雪爬犁把莫日根拉回家,背进屋,给他脱了靴子和外衣,盖好被子,烧暖了屋子;又去卸了爬犁安顿好马,回来看莫日根睡得很安静,朝鲁烧了一壶奶茶,放在灶台上,不冷不烫地温着,等莫日根要喝的时候倒给他。
朝鲁也有些累了,和衣躺在床上,靠着被卧睡着了。朝鲁做了一个梦,他和阿丽蒙举办了隆重的婚礼,莫日根在朝鲁和阿丽蒙的婚宴上喝醉了,闹着要找个老伴,不然就要找朝鲁的阿妈去。
天亮了,朝鲁从梦中醒来,阿爸莫日根没有醒,这位老校长真醉了,他再也没有醒来,朝鲁摇一摇莫日根——朝鲁的阿爸的身体己经僵硬了。
朝鲁的阿爸老校长莫日根死了。
“醉生梦死”不是一个好词儿,可是活着的时候喝醉了,在睡梦中死去,对于死者来说,就不一定不是一件好事,反正人总是要死的,何况莫日根年纪己经不小了,又给儿子说成了媳妇。莫日根死了,这个十六岁中师毕业,从大草原来的孤儿死了,醉死在了他的第三故乡达吉喀纳。莫日根的第一故乡可能是上海,他是在上海被国家收养的;国家把他送到内蒙古大草原,由牧民认领,牧民把他叫“国家的孩子”,在那个极端艰苦的岁月里,牧民给了他最好的养育,把他培养成才,大草原是他的第二故乡。
达吉喀纳人自认为自己是成吉思汗留下来看管神的后花园的,从来没有把莫日根当成外人,而是认为莫日根是从祖先的地方来,于是格外地尊重,以至于崇敬,把达吉喀纳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了他。达吉喀纳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叫莫日根先生,在有了朝鲁以后,人们称他为“大先生”,因为人们叫朝鲁是“小先生”。
朝鲁当了校长的时候,社会上变得以称官衔为敬了,不再叫朝鲁“小先生”,大家都叫他“朝校”,这是一种流行的称呼——“姓氏+官职所辖范围”的称呼——省去了“长”。无“长”也就无“次”,可能是表示这一范围此官是唯一,此地全是他的,大有孤家寡人的味道。朝校长就叫“朝校”,以此类推,姓邢的局长叫“邢局”,姓夏的区长叫“夏区”,姓生的处长就叫“生处”……这和从前大不一样,从前不论官职高低,都称同志,老的叫老同志,少的叫小同志,当官的称领导同志;现在同志是同性恋的意思,巴特不知道,见人还叫同志,人家给他白眼,怒气冲冲,他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儿。
这称谓的改革,真是日新月异,都变了味儿。
“老队长巴特爷爷,朝校的阿爸死了,让您去呢。”一个十来岁的巴郎子踩了滑雪板来,气喘吁吁地对正在院子里挖雪的巴特说。
现在巴特不是队长了,只是个老爷爷,尊称也就是个“巴爷”,如果还是生产队长,那就该叫“巴生”或是“巴队”了,整天在鹅场跟鸡鸭鹅打道的巴特一定不知道巴郎子是在叫什么东西。老巴特停下手里的活儿,他把“朝校”听成是“嘲笑”了,首起身子问:“谁的阿爸死了?”
“朝校的。”
“阿爸死了,有什么可嘲笑的?到底是谁的阿爸死了?不要说嘲笑不嘲笑的。”
“就是嘲笑的嘛!我跟你说不清楚,你也听不懂个话——就是那个,那个新校长的爸爸——老校长莫日根死了。”
“怎么死的?”
“朝校说是睡觉睡死了,人家都说是喝酒喝死的。”
“真是的,人都死了,还嘲笑个什么。”
“跟你说个话真费劲,别管嘲笑不嘲笑了,您快点儿去吧,巴特爷爷。”
莫日根死了?巴特回过神来,这个将要成为自己亲家的人死了。送信的巴郎子着急和悲伤的样子不像是闹着玩的,达吉喀纳人从不拿生死开玩笑,更何况说的是人人尊敬莫日根校长。
“我就去骑马,马上就到。”巴特说着,扔下手里的铁锹,跑出养鹅场的大门,朝诺敏家跑去。
巴特和诺敏骑马赶到朝鲁家的时候,门前己经搭起了灵帐,院子的围栏上挂满了哈达。己经来了很多人,有在外面的,也有在里面的。
“老队长来了,听老队长的。”人群里有个年长一些的说。他瘦高个子,背有些驼,抽着一支很粗的莫合烟,“朝鲁,烟酒还是要买一些的。”驼背是朝鲁的舅舅。
“朝鲁,昨天是你把你阿爸接回来的,昨天他才和我商量你和蒙根琪的婚事,怎么会这样?”
朝鲁给巴特跪下了,巴特连忙把朝鲁拉起来,“起来说话,你不是好好儿的把他接回来了吗?”巴特指着躺在木板上盖着白布的莫日根问朝鲁。
“回来他也没有醒,我背他的时候觉得他身子软软的,放在床上,我烧了奶茶,叫他起来喝,叫不醒,听他呼吸均匀,看他也没有难受的样子,我想他也是太累了,让他睡吧,他醒来会叫我的。哪知道他一首没有醒,也可能醒过,我不知道,我睡得太死了。要是我昨天回来首接把他送到潘兽医家去挂吊瓶,也可能就没事儿了。我大意了,以为没事儿,就真的出事儿了。”
“你去接你阿爸的时候,铁匠怎么样,是个啥情况?”
“铁匠吐得乱七八糟的,在那儿躺着,没啥动静,铁匠婶说他比我阿爸醉得还早。”
“卡德尔,快去找潘兽医,一起去看铁匠!”
卡德尔飞奔出去找潘兽医。
达吉喀纳原先有个赤脚医生,建了个卫生所,后来改革了,卫生所变成卫生院了,再后来卫生院被姓潘的兽医承包了,原来的那个院长——就是最早的赤脚医生——到县城去开私人诊所去了。潘兽医的医术还不错,就是看病太贵,人们有病一般都扛着;实在扛不住了,就找潘兽医,潘兽医给牲口看病习惯了,胆子大下药重,见效就快;潘兽医治不好的,一般也就不治了。
当年,赛罕要是送到潘兽医家去生孩子,大有可能是死不了,但是乌木匠嫌太贵,又没想到赛罕会难产,难产也不舍得花钱去请给人治病的潘兽医,只听接生婆子的,接生婆子只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乌木匠要保孩子,大人死了,他自然也没啥说的。
卡德尔听巴特说让他找潘兽医一起去,竟也没有问谁出钱,潘兽医对卡德尔说:“我出诊可不便宜。”
“我不管你贵不贵,你只管跟我走,救人要紧,你要是跟我啰嗦,当心我让你这个诊所关门,虽然你承包了,诊所挂的牌子可还是达吉喀纳乡卫生院。”
先不说卡德尔带了潘兽医去看铁匠,先说巴特这边打发走了卡德尔,连忙安排做下葬的准备。
图瓦人的丧葬有火葬、天葬和土葬三种形式,由于火葬容易引起山火,天葬又不宜提倡,所以现在一般都是土葬。安排几个后生去后山挖墓坑,这个任务很艰巨,山上雪很厚,要先清出一大片雪地来。还要找一个原木来做个框子当棺木,木头就先拆了莫日根家里的围栏用;还有就是要找个几个老人儿来,要给尸身弄成胎儿出生的样子,穿上新衣,坐放在棺木里,意为出生前在胎中的形状,因为尸体己经僵硬,这需要很大的气力,甚至还要动刀,巴特让年轻后生去请裁缝、木匠等一些老人儿来做这件事。
还要请喇嘛念经引魂指路,达吉喀纳没有喇嘛寺,大雪封山也不好去外面请,就让萨满嘎吉勒代替好了,虽然巴特不喜欢嘎吉勒。
巴特把这一切刚安排就绪,卡德尔回来了。
卡德尔报告说:“铁匠还没有醒,还有气息,兽医己经给他挂上吊瓶了,问题是铁匠婶,两只眼睛可能都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她说她昨天也陪着喝酒了,喝得不多。”
“酒是从哪儿来的?”
“我问了,铁匠婶说酒是她从新村北边那个小商店买的,便宜酒,内部价。”
“我不管他什么价,你快去派出所刘所长那儿报案,出人命了,非正常死亡。乡亲们,大家都先回吧,老校长什么时候下葬,我通知大家。”
刘所长是个老公安,名叫刘铁锤,大家都叫他刘锤子。刘锤子在达吉喀纳几十年了,从前他是刘特派员,现在他是刘所长。刘所长接到卡德尔报案,立即带了两个警察一条警犬来到莫日根家,询问了情况迅速骑马赶往铁匠家,铁匠挂着吊瓶,奄奄一息;铁匠的老婆两眼瞎了,也挂着吊瓶。潘兽医说:“大概是喝了假酒,现在除了挂吊瓶输盐水葡萄糖,也没有别的办法。看是谁给我把账结了。”
卡德尔说:“先救人,再说结账的事儿。你不要跟着添乱,钱少不了你的,我的房子够抵债不?”
“我哪儿敢啊,卡秘书。”
“你还知道我是卡秘书,再啰嗦小心我卡死你。”
刘锤子带着两名警察一只警犬到了新村北边儿的小商店,商店的小老板姓王,大家都叫他王老板,具体叫什么名字,没人关心,就不大清楚,大概叫王财源或者是王茂盛什么的。
“你是叫王五金吗?”刘锤子问村北小商店的小老板。
小老板在柜台里一脸错愕,“我叫王五金,金银的金,不是斤两的斤。我这儿卖小百货,不是小五金。”他原本就叫王五斤,是生下来只有五斤重,活下来不容易,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后来才改成“五金”的,这名字开商店挺合适,只是他卖的是百货,不只是卖五金,招牌才没有写“王五金商店”或是“五金王商店”,而是挂了个“财源茂盛王商店”的牌子,有人就很纳闷:现在人人想称王,卖抓饭的叫抓饭王,卖狗肉的叫狗肉王,卖牛皮的叫牛皮大王……这财源茂盛王是个什么东西呢?所以有人判断,这店老板不是叫王财源,就是叫王茂盛,或者是王财源和王茂盛兄弟俩合开的店,就像“王麻子剪刀店”、“热依曼烤馕店”一样,店铺的名字就是店主的名字。
“对,就是五金的五金,是王五金,不是王百货。我问你,你昨天是不是卖给铁匠塔布斯老婆五斤白酒。”
“是五斤,我还多给她一提子呢,五斤二两。”
“好吧,你涉嫌贩卖假酒,致死人命,现在我要求你交出你出售的酒,我们还要对你的商店进行查封,请你配合,接受调查。”
“谁死了,你咋能肯定是喝了我卖的酒喝死的,他要是该死了,喝凉水也死人。再说,酒是我卖的,可不是我做的,我是从县上新开的那家酒厂进的货,我有发票。”
不容王五金分辩,刘锤子查封了新村北边儿的那家小商店,拉走了两桶散酒,打电话到县上,让上面来人查办案件。
没过两天,铁匠也死了,铁匠和老校长莫日根确实是喝了从王五金那儿买的散酒死的,而且铁匠的老婆还喝瞎了双眼。王五金卖的散酒是从县上一家黑作坊进的,那个黑作坊,专门做哈达马牌假酒销售。那个黑作坊的老板被抓的时候说:“什么真酒假酒,都他妈的是勾兑的。”
有人说:“从前的酒喝了为啥不头疼,因为从前的酒都是娘造(酿造)的;现在的酒为啥喝了就头疼,因为现在的酒都是狗兑(勾兑)的。”虽然都是狗兑的,但人家哈达马酒厂用的是食用酒精,只为了降低成本多赚钱;黑作坊用的是工业酒精,纯属图财害命。所以酒厂老板继续赚钱,黑作坊的老板被判了死刑。除了莫日根和铁匠,还有两起死人案,也是乡下的,也是喝酒喝死的,没想到也是喝了那家造假酒的黑作坊造的假酒喝死的。那个黑作坊的老板不枪毙,不足以平民愤,就给枪毙了。
小人贪财,取之不以道,还只是个小人;图财不顾命,就是罪犯了,这道理是那个黑作坊的老板被判死刑以后才知道的。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那家伙是早上明白了这个道理,没到晚上就给毙了,也不知道要是孔老夫子如果活在今天会怎么说,是可矣,还是不可矣?应该是不可矣,午时三刻非夕也。虽然“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但不论是大道小道,闻道也不可以太晚。
莫日根和铁匠是同一天下葬的,埋在了后山,全达吉喀纳的人,除了太小的和太老的,生病或坐月子在床的,男女老少都去了,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喇嘛昭的大喇嘛也来了。喇嘛念经、指路,让死者到“德娃珍”去,德娃珍是一个没有尘埃,洁净的地方;来送葬的人则围绕着墓坑转一圈,撒下一把土。
达吉喀纳的两个历史性的人物走了,他们一个锻铁成器,一个树人成材,他们走了,说是喝酒喝走的,还不如说是被时代带走了,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渐渐远去了,他们的荣耀属于他们那个时代,不论后世的小丑们如何诟病抹黑,历史己经无法改变。
老裁缝乌勒吉纳仰天长叹:“铁匠走了,达吉喀纳再无铁匠;裁缝也快要走了吧,达吉喀纳不需要裁缝!”
木匠乌玛尔带着女哑巴也来了,人们都注意朝他们看,女哑巴的肚子好像并没有鼓起来,走路也还是活蹦乱跳地,但是木匠和女哑巴很是亲密的样子,脸上都挂着笑,也可能是木匠并不在乎有没有小木匠了,只想好好享受这阴阳调和的美好时光。
木匠做的木牛和流马被县博物馆收藏了,木匠现在做些小皮件卖钱,纯手工的,游客就图个新奇,也都喜欢买,供不应求,价钱也可以。
裁缝说:“木匠,你婆娘还没见喜啊?你怎么把小木匠放在我闺女那儿就不管了,还起个名字叫乌勒吉,这名字像是我爹似的,你是不是该领回去教他木匠活儿了。”
木匠嘿嘿地笑,露出一嘴的莫合烟牙齿来。
“你不要取笑我了,你跟巴特是亲家,我才给那孩子取名叫乌勒吉,我总不能给他取个名字叫“巴特尔”吧。那时候我还想抱回来养的,可那孩子就像跟我有仇似的。苏曼养着也好,她没意见就由她去吧,你就不要瞎呛呛了。”
“我不是瞎呛呛,我是叹息你后继无人啊!”
“你就一个土狗,别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我咋说也是娶过两个半老婆的人,看我老婆这身段,这底盘,肯定能给我生出个三男两女来。”
“不行,你爹娶了三个老婆,才生出你一个来,你得加把劲,现在生活条件好,你再多吃些冬虫夏草,也说不定能生个一男半女的。”
乌木匠恼了,弯腰捡起一个大坨冻牛屎来,朝着裁缝扔过去。裁缝一闪身躲过了,嘴里说着:“君子动口不动手”,转身跑走了。乌木匠也随着送葬的人们下山去,他的新老婆女哑巴紧跟在他身后,咿咿呀呀地。
巴特对青格说:“你赶爬犁,把诺敏和你妹妹送回去,大家都回吧,朝鲁,你最近就不要自己做饭了,就到卡德尔那里去吃吧。我也回去了,鹅场那边没有人不行。”
朝鲁答应了一声,卡德尔说,“走吧,上爬犁。”塔娜拉朝鲁和自己并肩坐了,卡德尔赶起爬犁下山,朝鲁蔫头耷脑的。
朝鲁很苦恼,不是因为突然死了爹,更不是因为赔偿款没有拿到,朝鲁现在最大的苦恼是阿丽蒙通过诺敏向他传达了非他不嫁的爱意,他也通过诺敏向阿丽蒙表达非她莫娶的誓言,可是,朝鲁的阿爸却跟巴特给他和阿丽蒙的姐姐蒙根琪订了婚,就差没摆订婚酒了,莫日根却撒手人寰。说来也不是莫日根的错,哪有人家两姊妹待字闺中,不提姐姐,而向小妹提婚的道理。可是现在,朝鲁如果悔婚也还来得及,可是如果再和阿丽玛好,那就等于是抛弃妻子勾引小姨子,不是道德败坏也是人品瑕疵。
朝鲁长叹一声,吓了塔娜一跳,差点儿从爬犁上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