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敏从南向北在村路上走着,不由得唱起歌来:
共产党
像太阳
归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产党
哪里人民得解放
……
山里不通电,诺敏家连收音机都没有,诺敏除了听人唱一些土歌俚曲,也没听过什么新歌,这首《东方红》还是在学校里老师教的,很老的歌了。
“诺敏,你去哪儿?是不是去旅游公司?”老队长巴特尔的儿子青格从路边的一家木头房子走出来,向着诺敏喊。
诺敏停下来,等青格过来,对青格说:“我本来想先去萨满嘎吉勒家,我看你像是去老村那边,咱们就一路吧,我先跟你到旅游公司去问问情况,还不知道干啥,没有决定去不去。”
青格说:“我也是去报到,也不知道让我干啥,说凡是拆迁的人家,都安排一个人工作,拿工资。”
青格和诺敏是同学,达吉喀纳有一所蒙语初中,这里的孩子最高就上到初中毕业,要上高中就要去博乐市,博乐离这里有八九百公里。达吉喀纳没有哪个孩子离开达吉喀纳,也就没有哪个孩子上过高中。青格和诺敏都是达吉喀纳的初中毕业生。
青格说:“诺敏,你外公是李小龙爸爸的救命恩人,现在李小龙是旅游公司的总经理,他还不得给你安排个好工作。”
“但愿吧,可是除了做奶酒,我也不会做啥,再说了,我也不知道啥工作叫好工作。”诺敏对青格说。
“好工作就是不出力,挣钱多的工作呗。”青格挨近诺敏,他俩并肩走着,快到村北头的时候,看见有两个人在路边打架,两匹马旁边的草地上吃草,一红一白,缰绳搭在马鞍上,马鞭挂在鞍桥上。打架的赤手空拳,以摔为主,也动拳脚。两个都鼻青脸肿,是朝鲁和塔拉。
“嘿,朝鲁和塔拉,力气大得不行了吗?怎么还没有吃过午饭就干起来了,要等吃了午饭才更有劲的嘛,多吃上两个馕再来打,才好分出个胜负。”青格高声喊着,诺敏也笑了,她和朝鲁很熟,以前卡德尔经常带朝鲁帮诺敏干活,打草拉柴火什么的;塔拉就不太熟悉,他是摆渡人牧仁南的儿子。
从前达吉喀纳河上没有桥,达吉喀纳渡有根钢索,钢索上挂着一个大渡船,摆渡人和畜群。塔拉三岁的时候,他妈妈死了,他就和他爸爸在渡船上,没有上学。现在有了铁桥,大渡船停渡了,牧仁南就经常坐在渡口旁边喝酒,向来来往往的人,讲从前这里发生的故事。有游客给他丢下一块两块的钱,听他讲故事,主要是拍照。牧仁南穿着红松皮熬水染的羊皮衣服;头上戴着别人送给他的大檐帽,就像电影上美国西部牛仔戴的那种;一脸络腮红胡子。他一边讲,一边唱,还一边喝着酒;喝醉了,就靠在大石头上打盹儿。他打着盹,也还是有人丢下一张两张的零碎钱,拍照,或者是合个影;他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的。牧仁南的儿子塔拉,比较邋遢,整天也爱喝个酒,醉到哪儿就睡到哪儿,酒钱是从牧仁南那里要的,有时候是在牧仁南醉的时候,从他怀里掏的。
此时,塔拉喝了酒,就和朝鲁摔起跤来,摔着摔着,就动起了拳脚。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朝这两个打架地看一眼,并不在意,也没有什么人看热闹,有人问:“看打了半天了,怎么也没有人劝呢?”那问的人肯定是外地游客。
立即就有人奉劝那人:“别劝,你要去拉架,他们两个就不打了,一起来打你。”那外地人很是诧异,旁边人笑着说:“他说得对,这两个人没有啥事儿,就是要争个高低,论个胜负,跟摔跤没啥两样,就是狠了点儿。”
青格说:“哎,你们两个,我买一瓶酒,你们两个谁胜了,酒就归谁,你们好好打,你们的马借给我和诺敏,我们要去老村那边,小半天儿就回来。”
朝鲁说:“你买酒去,买过来我们两个喝,不打了。昨天塔拉给他爸买的一瓶子酒,让我们两个给喝了,他爸把他揍给了一顿,今天他要让我买一瓶酒,我们两个就打起来了,现在有酒了,我们喝酒,有酒谁还打架?也不是个勺子。”
诺敏对青格说:“一瓶子哪里够嘛,一会喝完了,肯定要追着我们要马。你买上两瓶子给他们,等一会儿办完事,我请你喝酒。”
青格买了酒来,朝鲁和塔拉就在路边的草地上坐下喝酒,一人一瓶打开,你一口我一口,也不争,自然也不会打了。
诺敏和青格骑了塔拉和朝鲁的马,一扬鞭,一红一白,向老村那边飞驰而去。
过铁桥,经老渡口,牧仁南在渡口边大树下的一块大石上稳坐了,刚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朝路上看,就看到了诺敏骑着红马跑过来。诺敏也看见了牧仁南,她不想找麻烦,抽了一鞭子,从牧仁南面前飞了过去。
牧仁南想:这是谁家的女子,怎么就骑了我家的马?在达吉喀纳,没经主人同意,骑人家的马,是非常忌讳的。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也不会把马借给别人骑。
诺敏回头,远远地看见牧仁南攥了酒瓶子,站起身来,歪歪斜斜地朝着诺敏这边追过来,诺敏给青格的马屁股上一鞭子,他们两人哈哈笑着,扬鞭策马,朝着老村奔去,不一会儿就到了。
老村的老街上熙熙攘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种肤色的人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有穿短裙的,也有穿皮袄的;西下里人声鼎沸,大呼小叫,南腔北调,有叫卖的,有导游的,也有赞叹或吐槽的,还有讨价或争吵的。
——烤肉,卖烤肉了,没有结婚的羊羔子小鲜肉,一块钱一串,不香不要钱,不吃你就后悔了,吃了你就更后悔了,后悔来达吉喀纳太晚了,以前嘛,都白活了……
——山也好,水也好,我的名字叫倪好好。好好今天好好给大家导游,希望大家玩得好,吃得好,睡得好,晚上不要忘记租皮袄,早穿棉袄午穿纱,晚上没有皮大衣你可受不了……
在老街上找一匹马要比找一个人容易多了,没有多久,牧仁南就找到了他家的那匹枣红马。那枣红马正和一匹毛色青白相杂的青骢马拴在旅游公司的二层木楼门前不远的地方,牧仁南也无法猜到了骑马的那女子去了哪里,他也懒得猜,牧仁南就在马跟前等。有个成语叫守株待兔,牧仁南这叫“守马待人”,还喝着烧酒,在这深秋微寒的半晌午,太阳朗朗地晒着,感觉那是格外地舒坦。
不多久,诺敏和青格从木头的二层楼里出来了。
“红红的,像一团火一样,从我眼前飞过去,我没有看清楚,原来是老哈德斯的外孙女儿。谁让你骑我家的马?”牧仁南拉着马缰绳,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也不知道是酒烧的,还是太阳照的,红胡子好久没有剃了,都挡着嘴了,被说话的气吹得一抖一抖的,他举起瓶子把最后一口酒喝了,瓶子丢在一边,正好摔在一个石头上,啪的一声,碎了。
“牧仁南大叔,不能乱扔碎玻璃,容易伤着人或马的,特别是喝多了的。瓶子不要打碎,可以卖钱的。”诺敏去捡碎玻璃,青格对牧仁南说:“马是塔拉借给我们的。”
“你说借的就是借的?就算是借的,也不能白骑,给我买一瓶子酒,不买酒,你不要想把马骑走。”牧仁南紧紧地抓着马缰绳说,“你们都拿了赔偿款,我为啥就没有?他们建了铁桥,让我丢了工作,为什么不赔偿我?你赔我,给我买一瓶子酒。”
“赔偿啥啊?那渡船本来就是生产队的,是集体财产,你靠渡船挣了好多年的钱,你占了大便宜了。”
“你要那么说,你家的房子也是集体的。”
“房子和渡船不一样,房子是生活资料,渡船是生产资料,你用船挣钱了。船是大家的,你一个人用它来挣钱就不合理。”
牧仁南说:“那船总不能拆了,一家分一块板吧,听你这话,你是反对单干啊。反对单干,就是反对那啥——改革开放。”
“你不要给我扣帽子,我害怕,我不反对那啥。马我给你了,你放开也好,开放也好,我不骑了。”青格对牧仁南说。青格牵过白马来,对诺敏说,“跟我骑一匹马吧。”诺敏把碎玻璃放到垃圾桶旁边,抬头看着青格,笑着说:“你不怕被妖精缠身?”
“你就缠死我吧。”青格翻身上马,伸手把诺敏拉上马背,诺敏紧紧搂着青格的腰,青格一扬鞭,马蹄踏出一路烟尘。
“我这是要放马去吗?喂,你们等等,把这马骑走,从哪里骑来的,还骑回哪里去。”牧仁南朝骑着白马飞奔而去的青格和诺敏喊。
青格对诺敏说:“现在这人是怎么了,三句话离不开一个钱字。就借他家的马骑了一会儿,还扯出赔偿款来了。”诺敏问青格:“牧仁南大叔就是想让我给他买一瓶酒,骑了他的马,给他买一瓶酒也是应该的,他又是个长辈。”诺敏又问青格,“他们给你安排什么工作?”青格拉一下缰绳,马儿慢了下来。
“让我收垃圾,用马车运到垃圾点去,叫清洁工。”
诺敏又问青格:“这活儿又脏又累,你干吗?”
“不干怎么办,原先我夏天赶马车,冬天赶爬犁,运货拉人,现在路修好了,通班车了,我就没活儿干了。现在我还是夏天赶马车,冬天赶爬犁,只是我现在运垃圾,也好,垃圾比人的事儿少,运垃圾也不少挣钱——你呢,让你干啥?”
诺敏对青格说:“让我到县城去坐办公室,说是李小龙安排的,让我当秘书。我也不明白坐办公室是干什么,我听那里面的人叽叽咕咕,好像现在的女秘书就是陪老板……我不去,我外公不能没有我,再说我早晚是要嫁人的,当秘书,以后还咋嫁人?我不到他们公司去了,我做奶酒、奶疙瘩,还养着几箱蜜蜂;外公放牛,放马:我们也能活下去,也不缺钱花。”
青格长叹一声:“我就是缺钱啊。”
青格家里有五个孩子,他的两个哥都结婚单独过了;他家还有两个妹妹,都在上学;他妈妈除了晒太阳,己经不能干什么;他爸爸不当支书了,现在是村里的法制调解员,虽然还拿着村干部的补贴,可是,他爹拿的补贴,不够给他妈买药的,青格的妈妈不吃药就这儿疼,那儿疼,疼得受不了。
公司安排青格收垃圾,也算是照顾他。车马也算是公司租他的,给他付车马费,虽然不比租卡车的价钱高,但也不烧油,也没啥成本。所以青格虽然不是那么舒心,倒也能接受这个工作。
青格说:“我明天就开始上班了,负责老村那边清运垃圾,以后就住老村,不回这边了。”他还有点儿哀伤的样子,“不过工资挺好的,连车马一起算,再加上奖金,能挣五六百多呢,差不多能赶上一个县长了。”青格的脸又舒展开一些。五六百块是个什么概念?那时候二十块钱可以买一只大肥羊。
诺敏和青格回到新村,朝鲁和塔拉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睡着了,撅着屁股,青格照着两个屁股,一个踢一脚,他们两个坐起来,揉揉眼睛。
“卖沟子的青格,给人家的沟子踢疼了。”塔拉说,又朝着诺敏问,“我的马呢?”
“你的马被摆渡的牧仁南骑走了,他说他要打烂你的屁股。”青格对塔拉说。
青格把白马还给朝鲁,朝鲁骑马回家去,朝鲁家住在老村那边,挨着学校。
青格对诺敏说:“我回家去,要准备一下,明天上班。”诺敏朝青格摆摆手,也转身回家去,无精打采地。刚才在旅游公司那边,诺敏刚报上姓名,一个穿着蓝色制服,乌黑的头发朝上梳成个油亮鬏髻的漂亮女人说:“李总打来电话,说让诺敏到县城报到。”
“到县城报到干什么?”
“是当李总的女秘书。”
“我没有什么文化,啥也不会,当不了秘书。”
“当女秘书不用会啥。”
屋里的人都在诡异地笑,像是笑一个傻瓜。
诺敏说:“谢谢,我不要工作了,我家还有很多事呢。”说完转身要走。
有一个始终没有笑的女人叫住了诺敏,她也和其他人一样,蓝制服黑鬏髻,苗条的身材,漂亮的脸蛋儿,她对诺敏说:“你不愿意去县城,我马上向乔总汇报,应该可以在达吉喀纳给你安排一个职务。”诺敏当时就拒绝了,她说:“谢谢,实在对不起,我还有重要的事情,不打算来公司工作了,我就是来这里打个招呼的,不用安排我的工作。”说完诺敏就出来了。
其实诺敏正没有事情做,问题是诺敏胆子太小,她实在太害怕“职务”,也害怕李小龙,还好,诺敏想:多亏自己没有跟他发展到更进一步。想起更进一步,诺敏就羞愧得无地自容,心慌得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李小龙,不是不想,是不敢,是她自己主动地让李小龙剥光了衣服,连一片遮羞布都没有留,还有羞吗?这可能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羞耻了。
诺敏在心里骂自己:“太不要脸了!”竟然骂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