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骂谁,我就喝了你一瓶子酒嘛,怎么就不要脸了?”塔拉从后面跟上来,“诺敏,你等等我,我要去你家,看一看哈德斯爷爷,他是最好的爷爷,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诺敏知道塔拉是肚子饿了,想着绝不可能不让塔拉跟着,不是想让他跟着,是根本赶不走他。塔拉长着一副标致的达吉喀纳人模样,高个子高鼻梁,浓密乌黑的头发及肩,有些自来卷儿,现着迷人的波浪。塔拉也会说唱,见什么唱什么,也唱些道听途说的奇闻怪事,不论唱什么事儿,都能把男女的事儿夹杂其中,绘声绘色,细致生动,就像他多流氓,多有经验似的,可是,一旦他跟上了哪个女人,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就是把他的鼻子打流血,他也还是会笑眯眯地跟着你,他是醉了,而且饿了。现在,他跟着诺敏,眼睛和舌头都发首了。
塔拉跟在诺敏的后面,跌跌撞撞地到了诺敏家。外公在门口的太阳下面坐着打盹儿,干活的工匠都己经走了,活儿是干了,可是弄得到处是垃圾,得用大半天时间才能收拾干净,还得有个小推车,得有个小推车才行,院子里有个抬把子,诺敏自己也不能抬啊,塔拉自己都站不稳当,肯定不能用他。
“外公,他们活儿没有干完,你怎么就让他们走了?这满院子的垃圾,还有屋里面也砖头瓦块的,满地都是。这些都是公家给他们出了钱的。”
外公睁开眼,看着塔拉问:“这小伙子是谁,是来帮你干活儿的吗?”
“我是叫塔拉,我是摆渡的牧仁南的儿子,我来看您。”
“都长这么大了,不说我一时还真认不出来,从前一首跟你阿爸在渡船上,能干着呢,好小伙子。”
诺敏跟外公说:“外公,他现在能喝着呢——看您就是只喝酒了,我去烧茶。”
诺敏去灶台上烧茶,也试试灶火好不好烧。
诺敏烧好了茶出来的时候,塔拉正拿个铁锨铲垃圾,他把垃圾从院子的栅栏里,铲到栅栏外面的路上去。“这小伙子不错,他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他是有出息的。塔拉,说媳妇了没有?”外公近来身体不好,他见到小伙子就想给诺敏说对象。
诺敏冲塔拉喊:“塔拉,你把垃圾铲到路上去,让人看到会罚款的,罚款你掏钱。”
“哎呀,我不知道嘛,我现在就铲回来。”塔拉又赶紧把垃圾铲回院子里来了。
诺敏就在院子的草地上把餐布铺开,外公和塔拉席地而坐,诺敏搬过一个小树墩来坐。那是外公在河滩捡回来的一个漂亮的树根,用锯子锯,用斧子砍,做成的一个树根小凳,木色红褐,木纹也越来越清晰,搬家的时候,诺敏舍不得丢,就搬了过来,这是诺敏最重要的家具。
诺敏坐在她的宝贝树墩儿上,给外公和塔拉倒茶。喝了酥油茶,酒也醒一大半儿,塔拉忽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他一拍大腿说:“诺敏,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吗?你猜不到,是卡德尔回来了,穿着奇怪的衣服,还抽着香烟呢。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突然就出现在村子中央,我想跟他打招呼,问他到哪里去了,可是一转眼,他又不见了。我以为是我出现幻觉了,我就问过路的人,好多人都说见到卡德尔了,说他找谢妮娅书记要房子呢,他原来在老村子那边住的那个地窝子被拆掉了。”
卡德尔原先是住在老村的边儿上,他住的是一个半地窝子。半地窝子就是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地上面是用圆木头搭起来的,屋顶用草皮子盖起来,圆圆的,像汉族人的坟,上面长满了青蒿。
旅游公司在那儿盖了个旅舍,就把卡德尔的半地窝子给拆了。达吉喀纳人没有人相信卡德尔没有死,都知道,诺敏家还放着卡德尔的一只滑雪板呢。
卡德尔回来了,真的吗?
外公说:“回来了就好,不用去找他,想来,你不去找他,他也来;不想来,你找他,他也不会来。”
“我不去找他。”诺敏起身收了餐布,又对塔拉说,“塔拉,你要回家吗?我们可以一起走,我要去萨满嘎吉勒那儿去。”诺敏的意思是塔拉该回家了,她要出去,但不是去找卡德尔。
“你是要去萨满那儿问婚姻吗?问婚姻要用一只羊,如果灵验,要送一头牛答谢的。”
“不,我只是要她说出真相,当众给我道歉。”
“她永远都不会说真相,只有神灵知道真相。”塔拉一边说着,一边跟着诺敏走出屋子,外公回他屋里睡觉去了,他最近是躺下睡不着,起来就打瞌睡。
“外公老了,诺敏你要找个可靠的人家。”外公自言自语道。诺敏家的圆木栅栏还没有围好,大门己经树起来了。塔拉说:“我可以来帮忙的,我会修围栏。”
“不用了,妮娅书记说,这是旅游公司的事情,他们应该把围栏做完,做好,木头也要他们解决。”
“那好吧,我回家去了,有空儿我还是会来你家帮忙的。”
诺敏说:“好吧,但是,你现在应该马上回家去,要不然天黑了,不小心会掉进河里去的,你又没有骑马。”塔拉朝诺敏咧嘴笑,然后就一首朝北出了村子,他要到老村那边,过了铁桥,再沿着河向南走,到老渡口他家的木头房子去。他爸爸牧仁南一般都半夜才回家,他晚上要到篝火晚会去说唱,游客会给他一些“小费”。有人说他艺术家,有人说他是乞丐,牧仁南说:“没啥区别,都得靠表演挣钱。”
目送塔拉出了村子,诺敏才朝萨满嘎吉勒家走,她是怕塔拉再转回来跟着她。
萨满嘎吉勒家在村子中间儿的一排的最北面,几间木头房子,大门朝正南,木栅栏的院子很大,进了院门,有一个高大的木头架子,那架子是用红松圆木搭起来的,整个儿都雕了花纹,有各路神仙和各种神兽,架子上用很粗的牛皮绳吊着一个雕花桦木椅子,漆成花花绿绿的颜色,吊起花椅子的皮绳很粗,少说也用了两张牛皮。萨满嘎吉勒经常在这儿做法事,跳大神。
此时,萨满嘎吉勒正坐在雕花吊椅上,身子向后仰,眯瞪着眼睛。诺敏恭敬地站在萨满嘎吉勒面前。
“诺敏,我算到了你要来,你果真来了。说吧,是问前程还是问婚姻?”
“不,我不问前程,也不问婚姻,我要您当众宣布我不是妖魔,也没有妖魔附体,我和所有的达吉喀纳人一样,你以前说了谎。我阿妈无常了,是个意外;我外婆老去了,是因为悲伤;我和外公远离村庄,是因为受到了您的诽谤中伤。”
“我也没有说你是妖魔啊,我也不相信你是妖魔,那是神灵说的,神灵说的,我无法改变,来神的时候,我是不存在的,那个说唱的是神灵,神灵说什么,我无法控制;神灵也有正邪之分,说你是妖魔,也可能是请错了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时候请的是正神,可是邪神来了,你也挡不住他。我也没有让你外公搬到村外去,可我也阻止不了他搬家,你外公是批判过我,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要一切向钱看,我不会太计较过去的。不过,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可以做我的徒弟,当我的继承人——新的达吉喀纳女萨满,这便是最好的证明,证明我不相信你是妖魔。”
“不,我只想做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我还是希望你当众宣布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否则,我可以到法院去告你诽谤,诽谤是犯罪。我一定会赢,你还能不能当萨满,就不一定了。听外公说,从前你只是被批判了,并没有被管制,现在,如果你不给我恢复名誉,你可能是要坐牢的。我管不了你和我外公的恩怨,我只要你当众给我道歉。”
“好,我选个吉日,做法事跳大神,来神前宣布,如果我再请来邪神,我向你道歉,并赔你一头牛。就是正神也会有出错的时候,我还要查一查,神灵为什么把你错当成妖魔了,凭借我的道行,应该可以查到的。不管你做不做我的徒弟,我都愿意把你当我的儿徒。让我们和解吧,让我们相爱吧。来,让我教你唱《控达吉喀纳河》”
嘎吉勒唱道——
达吉喀纳河长啊,达吉喀纳河弯,
列位那个大神细听我来言呐。
达吉河岸上有个小寡妇,
小寡妇的名字,就叫个金牡丹。
金牡丹死了夫,她日子真够难。
身穿着布垃圾(布拉吉),头戴野花环,
眼含着泪水,她就来到了河边呐……
萨满嘎吉勒唱得悠扬苍凉,诺敏听得泪流满面。嘎吉勒起身拥抱了诺敏,诺敏觉得她的怀抱很温暖,不是跳大神的时候来神,嘎吉勒是个很温和慈祥的人,诺敏常常莫名其妙地感觉,嘎吉勒像外婆,外婆没有留下照片,诺敏早己不记得外婆的样子了,恍惚中觉得外婆就像嘎吉勒。
嘎吉勒来神的时候,样子怪诞,有时很凶很吓人,但人们不恨她,因为来神的时候她是神,神的替身,替神代言,人们对神是不敢怨恨的,便是怨恨,也不是对萨满嘎吉勒,萨满嘎吉勒平素是很温和慈祥的,连一只狗也不会呵斥,对一只过街的老鼠也不会喊打。
“我们和解了。”嘎吉勒把一条哈达挂在诺敏的脖子上。
“我们和解了。”诺敏向嘎吉勒深深地鞠了一躬。
诺敏想:我的阿妈和外婆相继去世,与萨满嘎吉勒也没有什么关系。诺敏离开萨满嘎吉勒家的时候,嘎吉勒向她微笑,诺敏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