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格下班回镇子路过老村的时候,去了卡德尔家。塔娜一边起身招呼青格坐,一边说:“青格来了,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哥正念叨你呢。你哥俩先说话,我去弄几个菜,好好喝点儿,等过些天真正忙起来了,怕是想喝也没时间了。”说着给青格和卡德尔一人倒了一杯茶。
青格在正面的长沙发一头坐了,卡德尔挨着青格坐在侧面的单沙发里,递给青格一支烟说:“不是没有时间,大部分的时间都喝酒了,看是跟谁喝了。当干部的主要工作就是整天忙着喝酒:应亦酒,酬亦酒,应酬皆酒;官也醉,民也醉,官民全醉;横批是——醉生梦死。”
青格接过烟,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打火点了烟,吸了一口,说:“我听老百姓把干部叫‘转转’,说现在的干部是:上午轮子转,中午盘子转,下午骰子转,晚上裙子转……哥,你小心点儿,别转晕了,找不到北。”
“我不转,我只是喝,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肝,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可是不喝不行啊,群众请你你不喝,他会认为你摆架子不办事儿,不投你票,还匿名告你黑状;领导来了你不陪着喝,别说不求进步,你就啥球事儿也别想办成,说不定过不了几天,你就啥球也不是了;同事请你更不能不喝……结果喝得白天不球行,晚上球不行。”
“当着弟弟净瞎说,没有个哥哥样子,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你不行。”塔娜笑着到厨房去。不多时,酒菜就上了桌:炒了两个素菜,一个是醋熘白菜,一个是辣椒炒洋芋丝;拌了两个荤菜,一个是凉拌牛肚,一个是手撕椒麻鸡;还煮了一盆羊肉蘑菇烫。
两碗酒下肚,青格对卡德尔说:“大嫂跟苏赫结婚了,大哥哭得泪人儿似的,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打花子。他那个废品收购站的生意不好,还得给垃圾王交份子钱,他总和一些不干净的人搅和在一起,早晚还得出事儿。塔拉原来不是承包了在县城的达吉喀纳办事处嘛,开了家‘感性驿站’的旅店,搞‘特色’导游,把自己给搞病了,现在人也下落不明了,雇的人都散了,店也关了,牧仁南也让我领回达吉喀纳了,现在牧仁南就住在我房子里。我想让大哥把那个办事处承包了,开个风味旅店——‘达吉喀纳烧烤’,特别是‘诺敏飞鹅’系列,保证货真价实,一定红火。正当的生意搞起来,大哥也就正常起来了。再说,他在县城开过馆子,轻车熟路。塔拉那儿搞的底子也不错,只要不去干那些‘性感’和‘特色’的事情,好好做生意,准成,那里的设施不错,我仔细地查看过。”
卡德尔端起一碗酒和青格碰了,塔娜也端起酒碗和青格碰一下,三人一起喝干了碗里的酒,塔娜对卡德尔说:“大哥也是你亲哥,危难见真情,咱不帮他谁帮他。在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里,谁也保不定掉进陷阱,大哥为了钱犯了错,危难时候才最需要亲情,咱得拉他一把。”
卡德尔说:“这事儿不难,那个办事处,原来就是队长阿爸带人建起来的,就应该属于达吉喀纳村,分村建镇的时候也没有确权,塔拉承包是林镇长批的,承包费交到镇上了,现在只需村里打个报告,提出要收回村产,林镇长就不能随便把那个办事处卖给什么人了。——现在,不兴搞承包了,现在是搞‘买断’和‘置换’。全县的国营的和乡镇的企业都卖了,原来的拖拉机站、人民饭店、百货公司、烟酒公司、糖厂、煤矿、水泥厂……后来建的酒厂、奶粉厂、白桦液饮料厂、毛纺厂,皮革厂……都卖了,己经没有什么可卖的了,就搞起置换来,把学校、幼儿园都置换了,学校、幼儿园都在县城的黄金地段,绿化也好,都给私人老板开酒店,办商场,让老板出钱在城外沙包子戈壁地带新盖学校。老板的酒店商场都运营好几年了,学校连个大门还没有,幼儿园还是借的房子呢。通过买断和置换,一夜间就冒出不少的百万富翁来。现在承包早就过时了,要买断,咱们凑钱,帮大哥买断。”
塔娜斟满酒,端起来说:“老公,我挺你!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这才像亲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塔娜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酒店是个大染缸,天天泡在酒店的女子,灵魂难得清净,可也有出淤泥而不染濯酒坛而不醺者,塔娜是也。三人举杯同饮,塔娜又感慨道:“其实,人,真的不需要太多的钱,做好事,好好做事,才是最重要的。”
“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怎么就说不出来呢?水平,这就是水平问题,我这整天跟垃圾打交道的,真是没法跟你比,你打交道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有人说‘圈子决定格局,格局决定人生’,这话我信。”青格说着,给卡德尔斟上酒,自己也满上一杯。
塔娜说:“这话我不信,我的经验告诉我,你打交道的垃圾,都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我打交道的上流,都是放错了地方的垃圾。你看到过额河发洪水吗?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垃圾都在上面,泥沙在下面,泥沙的下面才有金子。”
青格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塔娜:“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事实上是上流很有钱,下层不值钱。我很困惑,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金钱。”
“钱很重要,因为它很厉害,能控制一切,也包括爱情和亲情。当爱情完全由金钱决定的时候,家庭就乱套了;当亲情完全被金钱控制的时候,社会就乱套了,家庭和社会全都乱套了,人类的劫难就到了。我们也可能要再遭遇一场比所谓‘浩劫’更大的劫难,或许正在遭遇,赛罕就是,塔拉也是。我们但愿……”
卡德尔端起酒碗来说:“塔娜说得正是,我现在不是跟着‘转’,就是跟着‘喝’,身不由己,这就是劫难。”说着喝着,卡德尔喝趴在桌子上了,塔娜说,卡德尔白天喝了两场酒,有些多了,但主要可能是累了,趴一会儿就好了。塔娜又把汤热了,给青格盛了喝,青格喝了汤,说:“谢谢嫂子,我酒足饭饱了,回了。”说着便起身要走。
塔娜说:“要不你先喝一会儿茶,等你哥醒了,你们再仔细聊聊你大哥承包办事处的事儿。”
青格说:“不是承包,是买断,也都讲清楚了,我明天就先跟我大哥谈一谈,再找妮娅打个报告,剩下的事情就是筹钱了。”
“钱的事应该没有啥问题,现在的买断都是半买半送的,只要送到了,用个羊价就能买个骆驼。你还是别走了,住下得了,天挺冷的。”
青格还是坚持要走,说是马要送回马棚是去喂,明天还要干活儿呢。塔娜想,这么晚了,到谁家去寄放马都麻烦,又没跟人家提前打招呼,就对青格说:“路上慢点儿,到家别忘了打电话来。”说完就送青格出了门,回头来扶了卡德尔上床,看来他今晚是很难酒醒了。塔娜把桌子收了,碗也没有洗,烧了热茶,灌进保温瓶里,预备着卡德尔半夜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