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德尔真的回来了，问他失踪这么久，去了哪里，他说他是有“外遇”了。这个外遇不是通常说的那个外遇，不是婚姻之外的艳遇，而是家乡之外的奇遇。
他去哪里了，就跟他从哪里来的一样，没有人知道，卡德尔说：“我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连自己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怎么知道去了哪里？”
诺敏的外公说卡德尔可能是从忘情谷来的。
卡德尔不是老队长巴特的孩子，也不是巴特在野地里撒的种，但卡德尔这个名字是老队长巴特给起的，也是巴特把他当亲儿子养大的。老巴特还不老的时候——应该说是相当年轻的时候——就己经当了生产队长。现在的巴特也不算老，现在，生产队己经是“从前”了，生产队长也就成了“老队长”，“老队长”的“老”不是年纪大的意思，是“曾经”的意思，达吉喀纳村曾经是一个牧业生产队。
曾经的牧业生产队，各家的牲口还是各家自己管理，粮食是公社统一供应的，粮食局在这儿有个库房，有个库房管理员负责按定量给社员发面粉。达吉喀纳人也要按规定交纳一定的畜牧产品，当作公粮；除此以外，生产队要收集了社员的畜牲产品，统一按国家牌价卖到公社或者是供销社去。达吉喀纳除了土豆以外，不种任何别农作物，土豆是集体组织种，集体收，除了分给社员自己吃的以外，也统一交到公社去，公社按国家牌价收购，每年还给达吉喀纳下任务，超额完成任务还有奖励。
那个时候农牧民都叫社员，社员都不富裕，有的还非常穷，虽然没有年年饿死人，但吃不太饱也是真的；那时候没有什么机械，大多用原始的农具干活儿，也很累；可那时候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不花钱也能看病，能上学，很多事都不用花钱；那时候过日子不用太操心，什么都是公家计划的，叫计划经济，你也操不上心，所以心不累，没有多少用得着发愁的事儿，愁也没啥用，就用不着发愁了。
达吉喀纳的土豆是珍品，公社收了都交到县上当作特供了，达吉喀纳的土豆成了当地一宝。达吉喀纳没有农田，土豆也只是在房前屋后、路边村口种一些，达吉喀纳人吃的蔬菜全是从外面买进来的，生产队长也管买菜的事情。除了皮芽子和胡萝卜，达吉喀纳人也不吃什么别的蔬菜，偶尔吃个莲花白，就算是打牙祭了。
巴特是生产队最忙的人，忙着干公家的事情，也忙着喝酒。达吉喀纳人喝自己酿的奶酒，巴特因为常常到公社和县城去，他喝白酒，用大塑料桶，一次带两大桶回来，藏起来，自己喝，家里来人，一般的，都给自家的奶酒喝。
那天，巴特带了一壶白酒在山坡上喝，喝醉了，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就看到一个孩子，有西五岁的样子，穿了一身红松皮染的羊皮衣服，靠在他的身上睡，叫也叫不醒，原来这小家伙把巴特壶里剩下的酒底儿给喝了。
这大山上，孩子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但看着面熟。巴特把这孩子抱回家，孩子睡了一天才醒，一问三不知，巴特领着这孩子问遍了全村，没有人认识，也没有人提供任何线索。
那个孩子那时候说：“我都不想知道我从哪里来，你们非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巴特给孩子起个名字叫卡德尔，人们说卡德尔就是巴特的私生子，尤其是巴特尔的老婆雪乎拉更是不依不饶，整天和巴特闹：“你到处乱下种子我不管，谁的地里长出来的谁侍弄，凭啥让我养着。你让他来这家，我就走，去跟木匠过，我生的孩子我也全都带走。我和木匠再生两个，你爱往哪儿撒种，就往哪儿撒去吧，我不管了。”
巴特问卡德尔：“你妈妈到底是谁，她在哪儿？”
巴特说：“我没有阿爸，哪里会有阿妈？你要是给我当阿爸，她就是我阿妈。”卡德尔指着雪乎拉说。
巴特想遍了和他有染的女人，有孩子没孩子，有几个孩子，他心里都有数，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孩子，这孩子真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巴特求遍全村，没有人愿意收养卡德尔，主要是因为他有些大了，要是一两岁，会有人收养的，都知道就是猫狗，也得从小养，半大的是养不亲的。不亲的难养大，养大了也难免养出仇来。
于是，卡德尔就住进了队里放杂物的那个半地窝子，吃穿用度全是巴特负责，一是因为他是大队长，村里来了这么个孩子，他得管；二是他也觉得自己确实是滥下种，也不知道哪颗苗是自己的，只知道种，不知道管；只管配种，不管生养，像公牛一样，上天早晚会处罚的，弄不好下辈子会当牲口，养着卡德尔，就当是给自己赎罪吧。只要不住到家里来，巴特供养卡德尔，他老婆雪乎拉也不干涉，家里做了好吃的，雪乎拉也不忘给卡德尔送去，给孩子做衣服也有卡德尔的，其实雪乎拉也知道卡德尔不是巴特在外面撒的野种，她和巴特闹，不让把卡德尔弄到家里来养，也是怕养着养着养成了仇。
卡德尔住在生产队的半地窝子木头房子里。他把巴特叫队长爸爸，把雪乎拉叫“亲妈”。
卡德尔独自进山去捉鹿，村里很多人都知道。
卡德尔为了诺敏，进山捉鹿失踪了，这好像也印证萨满跳大神来神的时候说的——诺敏是个妖魔。人们可能不会全信，但也不是全都不信，虽然小伙子们见了诺敏都想多看上两眼，搭讪几句，甚至是出力献献殷勤，可是，就是没有人上门来提亲，也没有谁说过想娶诺敏。
现在，卡德尔真的回来了，诺敏心里无比地欣喜，并不是想要嫁给卡德尔，只是因为卡德尔没有死，诺敏为卡德尔没有死而欣喜得流下泪来。
阿黄跳过栅栏跟出去，立起身子，两只前爪扑在卡德尔胸前，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又跑回门口蹲着。一群人围着卡德尔。
“卡德尔，你去了哪里？说说嘛，我们听听。”
就在诺敏家门口，卡德尔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把香烟从嘴上夹下来，吐出一口烟雾来，说：“我说我到外星球去了，你们信吗？”
“我们信，你说说嘛。”
卡德尔又抽了一口烟说：“我记得我在追一头马鹿，公的，差不多有骆驼那么大，追了七天七夜，就在那头公鹿陷进深雪跑不动的时候，我正要用绳子把它捆好绊牢了，天上飞来一个圆圆的家伙，有十个木头房子那么大，没有声音，只有蓝光一闪一闪的，我和鹿都被吸了起来……后来的事情我就全都不知道了，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也做梦，梦见长着三只眼睛的人，还梦见三只眼睛的女人和我睡觉。我醒过来就到这里了，这里变样子了，我也变样子了。”
卡德尔说的像是真的一样，又像是编故事，人们是将信将疑，也没有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也问不出个名堂来，连谁是他妈都问不出。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怎么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就在诺敏家门前的路上，卡德尔在大声地和别人说着话。很多人围着他，把院子门都堵住了。
诺敏从邻居家借了辆小推车，把院子里的垃圾用车推到垃圾点去，一群人围着卡德尔，就堵在门口，诺敏只好停下来。卡德尔好像不认识诺敏一样，诺敏也觉得卡德尔陌生了，陌生得就像是一个外星人，有些让人害怕。卡德尔毕竟是因为诺敏才失踪的，说是去捉鹿，分明是因为诺敏爱上了小龙，他赌气进山的，诺敏心想：“要是我不对他说我喜欢李小龙，他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卡德尔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穿着风衣，风衣里面是格子西装，西装里面是高领毛衣，腰上扎个红腰带，是诺敏给他绣的那条；裤腿上细下宽，像个喇叭，鞋子只露出个前尖儿来，后半个被裤腿儿盖着，裤腿宽大地拖在地上，像拖布；脚上穿一双迷彩解放鞋，真的迷彩了，看不清花纹，全身都脏得糊里糊涂的，也看不出是个啥颜色。
卡德尔叼着一根不是莫合烟的香烟，微微蹙眉，就站在诺敏面前，右腿支撑着身子，左脚踮着地，左腿就一抖一抖的，像是在打着什么节奏。诺敏想过去跟卡德尔打个招呼，终究还是没有过去，她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候，含着泪说“这么久了，你跑到哪儿去了？”诺敏肯定会流泪，像是责备或是思念，诺敏不想再引起卡德尔误会，所以终究没有去问候一声。
有人递酒瓶子给卡德尔，卡德尔左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伸过去忙抓住酒瓶子，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大口，那人赶紧把瓶子又抓了回去。那人问卡德尔：“老村子那边不让住了，你那个地窝子早就被拆掉了，你现在住哪里？”
卡德尔说：“什么旅游公司的，把我的房子拆了，说是无主废旧建筑物，他们不赔我钱，让我找村书记。我找村书记了，她说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你们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有人会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我找我队长爸爸给我作证。那个支书没话说了，可是她弄个表给我登记，问我到哪里去了，或是从哪里来的。我说：‘都是废话，我没爹没妈，是老队长捡来的，我怎么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她没话说了，就把她的房子让我住，还是两间，比我原先那个半地窝子好多了。”
“你和女书记住一起？”
“哪有那好事，女书记住到村里的办公室去了，她让我好好想一想，这两年都到哪些地方去了。我说我是被外星人抓走了，也可能是做了一个梦。”卡德尔突然转头，看了诺敏一眼说：“以前的好多事我都记不得了，想也想不起来。”他分明是说给诺敏的，诺敏想上前和他搭话，可是，他又转身走了，有几个巴郎子跟着他朝北走，还有几个朝西边的街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