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凌云把最后一叠装修报价单摔在新餐厅的木桌上时,计算器屏幕上的数字刺得他眼眶发酸。
"爸,这个糖画要画小太阳吗?"芳芳举着彩色糖稀勺,发梢还沾着面粉——她刚在厨房帮李厨师揉完面。
田凌云慌忙把账单往抽屉里推,却没挡住女儿敏锐的视线。"爸爸又在算钱?"芳芳踮脚扒着桌沿,睫毛忽闪,"上次陈奶奶说,钱就像小蚂蚁,藏起来就会变多。"
田凌云喉结动了动。
他原本以为五十万贷款加上前三个月的盈利足够支撑五家店的扩张,可现实像盆冰水兜头浇下:二店的装修比预算超了三成,新招的十二名员工培训要额外付两个月试用期工资,连原本谈好的食材配送费都涨了百分之十五。
"爸爸在算给芳芳买新画笔的钱。"他蹲下来替女儿擦掉鼻尖的面粉,指腹触到她额角还未消尽的热度——上周发烧住院三天,陈医生说免疫力还是太弱。
田凌云转身时,后颈的汗浸透了衬衫领口。
傍晚收摊时,玻璃门被推开的风带进一阵甜香。"田老板,能预存三千块吗?"穿蓝布衫的老顾客刘叔把银行卡拍在收银台,"我孙子说你家的竹荪炖鸽治好了他咳嗽,我想给重孙女囤一年的套餐。"
"我们也要!"
"我预存五千,能不能给我家老头留碗每天的养生粥?"
收银台前突然挤了七八个熟客,有常来打包的外卖小哥,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连总穿西装的金融男都攥着手机:"我在业主群说过你家食材干净,邻居们凑了八万,让我当代表。"
田凌云的手指捏得收银机发烫。
这些人里有他摆摊时送过热汤的环卫工,有看芳芳画画时塞过糖果的退休教师,此刻他们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们信你,你尽管扩张,钱不够我们凑。"
当晚,田凌云对着银行到账的十二万五千块坐了半小时。
芳芳趴在他肩头打哈欠,小手指点着转账备注:"刘叔的备注是'给小太阳施肥',王阿姨写'种子要长大'。"他抹掉眼角的湿意,在笔记本上重重写下:"预收款暂作应急,需签正规协议,每月返还等值餐券。"
麻烦却像潮水般涌来。
第三天清晨,王队长的执法车停在二店门口时,张阿姨正叉着腰指挥三个卖早点的摊主拉横幅:"非法扩张占人行道!
油烟熏得我们没法摆摊!"她的花围裙皱巴巴的,嘴角还沾着没擦净的煎饼面糊——显然是刚从摊头跑过来。
"田老板,有人举报你占道经营,油烟排放不达标。"王队长晃了晃执法记录仪,目光扫过二店新砌的透明玻璃厨房,"先说说情况。"
田凌云早让人把摊位规划图和环保检测报告摆在桌上。
他指着窗外:"占道的是张阿姨的三轮摊,我家店门到人行道留了两米宽。"又点开手机里的油烟净化器检测视频,"这是上周刚换的设备,数据实时上传监管平台。"他顿了顿,声音放软,"其实我打算联合周边摊主做美食街,统一装修、共享客源。
您看,这是我和奶茶店、卤味摊签的意向书。"
张阿姨的脸涨成猪肝色:"你...你这是哄人!"
王队长翻完所有文件,把执法记录仪转向张阿姨:"张女士,根据《江城占道经营管理条例》第二十三条,您的流动摊位未在指定区域经营,现在需要配合调查。"他拍了拍田凌云的肩,"你这规划不错,回头我帮你牵个头,和街道办聊聊美食街的事。"
张阿姨被带走时,踢翻了脚边的塑料凳,哐当一声响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
田凌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想起摆摊时她往他汤里撒过花椒粉,往芳芳画本上泼过豆浆,可此刻只觉得疲惫——他早没精力和这种小打小闹纠缠了。
真正让他揪心的是新员工。
二店开业第三天,李厨师黑着脸冲进办公室:"那两个新来的服务员把冰豆浆当热饮端给老人,后厨帮工把菌菇泡发时间少了半小时!"田凌云赶到前厅时,有顾客正敲着桌子抱怨:"以前摆摊时老板还会过来问口味,现在连服务员都找不到人。"
当晚打烊后,田凌云把二十个新员工叫到后厨。
他解下自己的厨师帽,露出两鬓的白发:"我摆摊时,芳芳发着烧还帮我擦桌子;我破产时,睡过桥洞,捡过别人剩的包子。"他拿起一把汤勺,"但我始终记得,每一碗汤要熬足三小时,每双筷子要擦三遍。"
他亲自示范摆台:骨碟离桌沿两指宽,汤碗的花要对齐顾客鼻尖;教帮工辨认菌菇的新鲜度:"闻着有青草香的才是好的,发酸的扔了,我买单。"
三天后,有顾客发朋友圈:"小太阳二店的服务员会蹲下来给小孩系鞋带,帮老人把热汤吹到刚好入口的温度。"田凌云站在监控屏幕前,看新员工们互相纠正摆盘姿势,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
可刚喘口气,食材供应商的电话就来了。
"田老板,下个月起所有食材涨价百分之二十。"对方的声音混着麻将碰撞声,"现在行情不好,我们也难。"田凌云握着电话走到后巷,风里飘来隔壁垃圾站的酸腐味:"合同里写了半年内价格不变。"
"那合同?"对方嗤笑,"你现在五家店要货,我不供,你上哪找这么大的量?"
田凌云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破产前被供应商断货的噩梦,想起芳芳在病房里苍白的脸。
当晚,他和李厨师开着小货车跑了三个农贸批发市场,凌晨三点蹲在冷库里,对着一箱箱菌菇闻味道、捏质感。
"这家的竹荪干货没熏硫,鸽肉是散养的,价格还比原来低百分之五。"李厨师举着检测报告,眼里闪着光,"老板,他们能签一年的保价合同!"
田凌云仰头靠在货车座椅上,看天边泛起鱼肚白。
这半个月他像在走钢丝,左边是资金缺口,右边是竞争对手,脚下是随时可能断裂的供应链,可每一步都踩得扎实——因为他身后有顾客的信任,有员工的成长,有女儿画的小太阳贴满所有店面的玻璃窗。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时,他正核对新供应商的资质文件。
屏幕上显示"陈医生"三个字,备注是"芳芳主任"。
田凌云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手指悬在接听键上,看着二店门口排起的长队,闻着飘来的竹荪炖鸽香,终于按下通话键:"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混着消毒水的气味,轻轻说了句:"田先生,你方便现在来医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