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凌云的拇指在接听键上顿了两秒,指腹沁出的薄汗把屏幕都洇出个模糊的圆。
陈医生的声音像根细针,从听筒里扎进他耳膜:"田先生,你方便现在来医院吗?"
货车座椅的皮革还带着凌晨三点的凉意,他系安全带时金属扣"咔嗒"一声,惊得后颈汗毛倒竖。
方向盘握得太紧,指节泛出青白,车开得比平时快了一倍,经过减速带时底盘发出闷响,副驾上摊开的供应商合同被颠得哗哗翻页,最上面那张保价协议的"一年"两个字,被风掀起又重重拍回。
医院的自动门"唰"地滑开,消毒水味裹着冷风灌进鼻腔。
田凌云跑得太快,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膝盖,护士台的姑娘刚要问"先生找谁",就见他盯着走廊尽头的302病房,喉结动了动:"我女儿...田芳芳。"
推开门的瞬间,他的呼吸停在半空。
小床被单雪白雪白的,芳芳蜷成团,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的影子。
她平时总扎两个羊角辫,此刻头发散着,发梢还沾着药渍。
床头柜上的保温桶盖开着,里面的小米粥凝结成米冻——那是他今早出门前煮的,本想着中午送饭时看她喝得香香的。
"爸爸。"芳芳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手指动了动,想去够床头的蜡笔画。
田凌云扑过去握住她的手,掌心被硌得生疼——这哪是他女儿的手?
瘦得只剩骨头,腕上的留置针胶布边缘来,露出一小块青紫色的淤斑。
"爸爸在这儿。"他蹲在床边,把脸贴在女儿手背,温热的泪渗进她冰凉的皮肤。
芳芳的手指慢慢勾住他的耳垂,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每次害怕就揪爸爸耳朵:"今天...护士阿姨说我像小树苗。"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是小树苗...是不是该掉叶子了?"
门被轻轻推开,陈医生的白大褂下摆扫过地板,发出窸窣的响。
田凌云抹了把脸站起来,衬衫后背全被汗浸透了,贴在脊椎上像块冰。
"田先生,芳芳的情况..."陈医生翻着病历本,钢笔尖在"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那行字上顿住,"骨髓抑制期提前了,血小板掉到10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原本计划的免疫治疗效果不明显,现在需要尽快做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
田凌云的太阳穴突突跳:"需要准备什么?"
"首先是配型。"陈医生指了指病历最后一页的检查单,"您和芳芳的半相合配型结果出来了,有6个位点匹配,可以做。"他停顿了一下,"但手术费用...加上预处理、移植后抗排异治疗,保守估计要120万。"
病房里的电子钟"滴答"响了两声。
田凌云觉得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他想起昨晚查账时,五家店的流动资金刚凑到80万——那是准备用来签新供应商合同的保证金,也是员工下季度的工资。
"能分期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或者...先交一部分?"
"移植手术必须在血小板低于20前完成准备。"陈医生把钢笔插进胸前口袋,金属笔帽闪着冷光,"医院可以宽限三天,但三天后...我不能保证。"
芳芳突然咳嗽起来,田凌云连忙扶住她的背,掌心能摸到她肋骨的轮廓。
她咳得眼眶发红,却还在道歉:"爸爸,我是不是又...又给你添麻烦了?"
"瞎说什么呢!"田凌云的声音哑得像砂纸,他把女儿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爸爸的任务就是给你兜底,天塌下来有爸爸扛着。"
当晚十点,田凌云坐在二店的收银台后,计算器按得噼啪响。
账册上的数字在眼前跳:流动资金80万,就算全部抽走,还差40万。
后厨传来锅铲碰撞声,李厨师在教新员工颠勺,油星溅在铁板上"滋啦"作响——可这些热闹都像隔着层毛玻璃,他听不清,也看不见。
"田老板。"
李大爷的声音从店门口传来。
老人拎着个蓝布包,布包西角磨得发白,里面鼓鼓囊囊的。
跟在他身后的是小刘,手里举着手机:"我在顾客群里发了芳芳的情况,大家...大家想帮点忙。"
田凌云站起来时撞翻了椅子,"哐当"一声响。
李大爷走过来,把蓝布包放在收银台上,解开绳子:"这是我和老张头、王婶子凑的,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也没大钱,就当给芳芳买糖吃。"蓝布里滚出一沓沓皱巴巴的钞票,有五十的,有二十的,还有几张一块的,带着洗衣粉的香味。
小刘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顾客群的消息99+:"小太阳的包子救过我加班的命,算我一份!""上次孩子发烧,服务员帮我哄了半小时,这钱该出!""张阿姨说她不跟你抢摊位了,让我把她的份子钱也带来。"
田凌云的喉咙发紧,他想起摆摊时李大爷帮他占位置,张阿姨总说"田师傅的粥比我熬得香",小刘每天第一个来排队就为了说句"今天的汤头更鲜"。
他抓起李大爷的手,老人掌心的老茧硌得他生疼:"叔,这钱我不能收..."
"你当我们是要你还?"李大爷拍开他的手,"当年我老伴住院,是你天天送免费的小米粥,说'病人喝这个养胃'。
现在换我们疼疼你闺女,怎么就不行了?"
小刘把手机屏幕转向他,支付页面上显示着"己收款37680元":"群里说好了,每天凑一点,等芳芳手术那天,咱们给她凑个大红包。"
田凌云低头看着蓝布包里的钱,有张一块的纸币上画着小太阳,是哪个孩子的笔迹。
他抹了把脸,突然笑了:"行,我收着。
等芳芳好了,让她挨个给你们写感谢卡。"
凌晨两点,田凌云在员工群里发了条消息:"明早八点,全体管理层开会。"
会议桌前,李厨师捏着方案纸,指节泛白:"老板,限时优惠活动...可能会压缩利润空间。"
"压缩就压缩。"田凌云敲了敲桌上的筹款清单,"我们推出'小太阳爱心套餐',每份套餐抽10元进芳芳的治疗基金。
顾客吃一顿饭,就能给芳芳攒一片药钱。"他扫过在场的员工,新员工小王眼睛红着举手:"我可以每天早到一小时,帮忙备菜!"
"我负责设计海报!"前台小妹翻出平板电脑,"把芳芳画的小太阳印上去,肯定暖!"
三天后,五家店门口的电子屏同时亮起:"每一份爱心套餐,都是小太阳的光芒。"排队的人从店门口拐到街角,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举着手机首播:"家人们看,这碗竹荪炖鸽汤,汤头是熬了三小时的,现在买还能给生病的小姑娘捐10块!"
收银台的收款提示音此起彼伏,田凌云站在二店后厨,看着李厨师颠着二十寸的大锅,蒸汽模糊了他的眼睛。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他摸出来,是银行到账通知:"您尾号1234的账户收到转账50000元,附言:给芳芳的阳光。"
晚上打烊时,田凌云数着当天的爱心基金——整整8万。
他坐在收银台后,把芳芳的蜡笔画贴在账册上,画里的小太阳有十二道光芒,每道都涂得歪歪扭扭。
手机突然又震了,是陈医生发来的消息:"田先生,明天上午十点,来签手术同意书。"
田凌云盯着屏幕,窗外的路灯照进来,在账册上投下一片光。
他翻开最新一页,上面用红笔写着:己筹112万,还差8万。
夜风掀起账册的纸页,沙沙作响。
田凌云摸出钢笔,在"8万"下面画了道重重的线。
他的目光扫过店门口还没撤的爱心海报,扫过后厨亮着的灯,扫过收银台上那个装着零钱的蓝布包——最后落在手机屏幕的"手术同意书"五个字上。
窗外传来流浪猫的叫声,田凌云把钢笔别进衬衫口袋,站起身。
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店外的马路上,那里还留着最后几个顾客的脚印,混着爱心套餐的香气,在夜色里慢慢散开来。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条新消息。
田凌云低头去看,屏幕的光映得他眼底发亮——那是条未读的转账通知,金额还没来得及点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