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郎君？您要做个……背心？”负责裁缝与铠甲制造的肖掌柜手中针线一顿，狐疑地看着三郎递来的草图。
三郎正比划着画上的口袋与束带：“对，不是那种贴身的肚兜，
是要实打实抗战的，用厚棉布、麻线缝合，背后要能插进一层轻铁片。”
他指了指胸前和腰侧：“这里要挂火雷，后腰装药瓶，手臂能贴急救药，腰边留三口袋放弩匣，
下摆不能太长，跑起来不能拍在大腿上，最好还能塞张地图。”
肖掌柜看得惊了：“郎君这不是做衣裳，这是在做兵器库啊。”
三郎笑了笑，却没开玩笑：“我不是为了好看，也不是为了卖弄新鲜。”
他语气低了下去：“你打过仗就知道，我们身上真正能靠住的，不光是铠甲，还有这随身的东西。”
“一口水，一包止血药，一支火绳，一截线……很多人死的时候，不是没刀，是没拿出来——或者来不及拿。”
他抬眼望向屋顶梁上晃动的油灯：
“我要做的，不是背心，是活命的口袋。”
肖掌柜脸上的玩笑劲收了下去。
“郎君说得对。这东西……我两日内缝出来。”
他点头，郑重回礼：“咱这布，不是为赶时髦，是为赶生路。”
三郎拱手致谢，转身离去。他的脚步有点快，像是奔向下一个能让人“多活一秒”的东西。
秋阳从窗棂斜斜照入，照得白纸泛黄。
纸案后苏也棠正与一名面色白净、文气沉静的书生低声议稿。
她唇边挂着笔墨，眉头正因一句用词拧着，忽听门外有人喊话：
“归义军，沧海浪队正梁红玉求见。”
门口站着一名断臂军士，面带惊讶地重复道：“您是……报纸上的梁娘子？”
梁红玉抱拳略显不好意思地应了：“报社画的，我本人没那么好看。”
那断臂军士顿时肃然，右拳击胸：“白破奴参见队正，请稍候。”随即转身快步进内。
不多时，苏也棠抬头迎出，声音清亮：“梁娘子驾到，欢迎，不知有何要事？”
她话语热情，眼神却不无谨慎，毕竟报社被军方上门指图有误，并不多见。
梁红玉也不寒暄，抱拳后开门见山：“这画，有问题。”
她从怀中取出最新一期的《归义公报》，翻到中缝那一幅穿披风的女将，
背影弯曲护住一个瘦弱小乞丐，数柄长枪正从她背后压来，构图险峻，情绪沉重。
而站在角落的白面书生，听见“画有问题”西字，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半步，
又不动声色地踱了回来，嘴唇紧紧抿起。
苏也棠接过画，皱眉看了片刻，迟疑道：“这幅，是严蕊亲画的。不知……？”
梁红玉平声答：“我确实奉命从南往北接应沈娘子大军，途中与严蕊和王贵碰上了。
但此图所画之女将，我不敢认领。”
她指了指画中那披风身影，又看了看苏也棠的眼睛：
“我到时，那孩子己经被护住了。我亲眼看到，救她的，是严蕊——她挡在最前头。”
苏也棠一下怔住，目光一凛，随即迅速将画卷起，什么也不问，首接快步走向后堂厢房。
白面书生本欲跟上，却被白破奴挡了一下，郎君，女眷内室，请留步。
他只好止步，目光落在那被苏也棠紧握着的画卷上，眸色暗了几分。
梁红玉客气地向他拱手：“这位是……？”
“范致名，”书生轻声自报，“助理编辑。”
梁红玉一向敬重战中读书人，尤其是愿做笔下职志、非纸上议政者，便也还了一礼：“范郎君有心了。”
房门被推开，严蕊正坐在榻上看一本算学的书，听到脚步声，连忙合书起身，还未等她开口，苏也棠己抢先说话：
“你的图，被人找上门问罪了。”
严蕊顿时慌了，眼圈一下红了：“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哪里画错了，我马上改！我、我这就下床改……”
说着就要拖着伤腿下榻，却被苏也棠一把摁住。
苏也棠的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
她一手握住严蕊的手，一手扬着那画：“梁娘子说，是你救了那孩子，
你差点死在乱军里，你怎的……不和我说，也不把自己画上去？”
严蕊愣住了，嗫嚅半晌，才低声开口：
“我……我什么也没做。要不是梁娘子最后冲来，我和那孩子都出不来了……我哪敢……我……”
“你哪敢？”苏也棠声音一紧，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你怕别人说你邀功？怕自己不够格？”
她忽然捏紧了画：“你记住，不是你在画自己，是在画真相。”
她一字一句，带着主编的铁笔风骨：
“这不是你的图，是历史的图。”
“你是第一批女记者。把真实画出来，这后世所有拿笔的人，都要以你为榜样的。”
“若你不画，你这个月的月俸银，不，还有下个月的，都不给你！”
严蕊先是呆了半秒，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遵命，我的主编姐姐。”
两人相视而笑，一时泪光与笑意交织在榻前，仿佛替严蕊画上的那片空白，终于补齐了真实的线条。
报社外廊，梁红玉背手等候，忽听身后有细碎脚步声。
她刚转头，却见范致名独自走向画稿房，手中还拿着一张空白纸。
他站在案前许久，盯着那未上色的画像草图，一动不动。
身旁白破奴路过，见状顺口问道：“范先生是在看严蕊的底稿？”
范致名没有转头，只语气平缓道：“你知道……那天，她是如何护住那孩子的？”
白破奴一愣：“不知，是严蕊自己说的。”
范致名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眼神却透出一股异样的冰冷。
一个女子，如何做得出这般大事来？我偏不信！还有你那个什么素描画法，
怎生比得过我这画院出身的宫廷画师！若不是求一口饭吃，我范某堂堂男儿，
怎会屈居你们这帮没见识的妇人之下！
他眼里闪出一丝无人察觉的狠厉，开口应付道：“我也不知。”他说。
纸上的线条映出他眼中的光，像一把静置未开的匕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