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 银沙初现 · 商队之主
几刻前,山丘风起。
一名身披紫衣、骑在雪白骆驼上的女子立在坡上,
面纱轻拢。她身后是二十余骑弯弓跨刀的西域刀客,全数停步。驼蹄陷在尘土中,未发一声。
她俯瞰下方山谷,只见战火连绵。三十人边打边撤,阵型不乱,但看起来己经是强弩之末。
她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
她看见几名甲胄破烂的男子奋力断后,身上溅血仍不退;
她看见一名红衣女子,显然是不曾习过箭术,拉弓时弓弦微颤,三箭之后己气力不济,却仍强行搭弦;
一名黑衣女子护在其侧,在她拉弦时补上空挡,配合十分默契;
队形左翼,一名青衣小姑娘奋力点燃一个白色的管子,引线燃尽,火光迸现,声若惊雷,尘雾漫天飞舞;
那几人趁机拉开距离,边跑边打,竟无一人掉队。
火光腾起,泥地炸开,铜屑飞散。她几乎能顺着风嗅到黑火药的辛呛味。
然而,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火器。
她的阿塔,死于一次失败的谈判。
那年,金人派人前往西域,索取财货与人马,阿塔不肯,带着全族人逃往大漠,杳无音讯。
大漠的法则就是这样,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而今这支队伍,无号令调度,无金鼓指挥,却能以女子为阵、男子为刃,还有火器护身。
她第一次觉得,可能自己见到的,不只是逃兵。
她沉默地侧目,对身旁低声道:“若他们一个人也不放弃,我便下注。”
副手正要再问,远处战斗过后的人己然在迅速调整状态,有一人好像己然看了过来。
她拢了拢面纱,一身紫衣骑白驼缓缓而下,驼铃轻响,她来了。
山道回转,薄暮洒落。
三十余人刚在坡下林边停步歇息,牛皋坐在树根旁翻找干粮,张宪正在给王贵包扎手臂的伤口。
陆蔻拿着绷带一边跳脚一边喊疼,嬛嬛和沈婉仪清点着物资,不时传来几声哀叹。
这时——
驼铃响了。
最先听到的,是三郎。
那声音极轻,像银珠打在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让人心神摇动。
他循声望去,暮光中,一队驼影由远而近,沿着余晖泼洒的山道缓缓行来。
为首那一骑白驼,比寻常骆驼更高些,蹄下踏得极稳。
驼上骑着一人,身穿紫色纱衣,夕阳在她的纱裙上染上一抹淡金。
驼铃声不急不缓,随着那女子坐骑的轻轻摇摆,她的腰背微微起伏,纱衣轻轻摇动,
那弧线一晃一晃,仿佛连三郎的心跳也开始随之节奏跳动了。
张宪抬头一看:“谁?”
嬛嬛没说话,只目光微敛。
等到她走得更近了,三郎才发现:那女子骑在驼上,带着纱巾,看不太清面容,脸大半掩着。
可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双眼睛。
绿色。
像湖,又不像湖,像是水草下藏着什么隐藏着的漩涡。
她没有开口,但她却好像在笑。
不是真的笑,而是那眼神像在轻轻说话,又像在问:你们在看什么?
沈竹君下意识躲到陆蔻背后,陆蔻刚要回头,也一愣,忘了说话。
王贵舔了舔嘴唇:“我头一回见这种眼睛。”
香味也在这时飘来——不是脂粉香,是那种混着皮革、甜草、晒干的花骨朵和干燥阳光的气味,扑鼻而不腻。
白驼鼻息厚重,一呼一吸之间,全队停住。
她不催驼,也不开口。
三郎忽然低声:“这个女人……来者不善。”
张宪皱眉:“不善?你不也看呆了?”
白驼停在了三丈外。
女子垂目看了看地上散乱的脚印与血痕,语气温柔,像刚煮开的温酒:
“你们,是被追杀的那批人?”
没人作声。
风吹过残血未干的山石,战后气息犹存。
嬛嬛往前一步。
她的甲胄有些大,是岳飞带着的民勇匀给她的。
袍外一层被灰浸透的披风,头发一缕贴在颈边,面容疲惫,却目光如刀:
“你是过路的,还是来通风报信的?”
白驼上的女子没答话,只从鞍侧摘下一只皮囊,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酒香散开,带着西域果酿特有的清香和果子的气味。
她看着嬛嬛,语调依旧轻柔:
“你们刚打退追兵,但伤兵不少,补给也快耗尽。这里离临安不远,可你们不往那边走——是要去富阳?”
沈婉仪眉尖一挑:“你问太多了。”
女子侧目看了她一眼,没反驳,只朝后一抬手,驼队立刻缓缓分列,一道横在山路正中,声息沉稳。
她再次开口:“别误会。我叫阿兰若,是来做生意的。”
王贵小声:“做生意?跟我们?咱都快散伙了。”
嬛嬛却不动声色,只道:“说下去。”
紫纱女子拨了拨指上的银戒,指节骨白,纤细修长:
“我看过你们打仗。你们有纪律,有配合,就算在沙漠里遇到狼群,也能活下去,我很感兴趣。”
她低头,指了指三郎背后鼓囊囊的包裹,语气中第一次带出一点锋芒:
“还有些我没见过的东西。这些机关,会爆炸的东西,似乎很有威力。”
嬛嬛没回头,只淡淡道:“那只是运气。”
“我不信运气。”阿兰若轻轻一笑,眼睛微弯,却没有一丝轻浮,“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嬛嬛看着那双绿得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忽然有一丝异样的静。
那女人笑着说话,声音不高,却让人不自觉屏气。
她每一步都带着计算,每个动作都像练过一百次,不露一丝破绽。
紫纱下的轮廓本该勾人心魄,可她更像一把包着绸缎的匕首。
美得张扬,却也藏得太深。
她沉默片刻,道:“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庇护,武器,商品,还有,利益。”
嬛嬛不动声色:“你打不过追我们的人。”
那白驼上的美人轻轻一笑,三郎明显感觉岳飞几人呼吸同时一窒:
“我不用打,我只是个西域来的客商,不小心挡在了他们疾驰的马道之前。”
“你要护送我们?”
“你们要走得快些,我只护你们三炷香的距离。”
“作为交换呢?”
“你们为什么逃,谁是你们的敌人——不用告诉我,我们富阳再见。
我只想知道,将来你们若站稳了,会不会找金人算账。”
她看着嬛嬛,眼神慢慢变深:
“他们欠我三千九百六十三条人命。”
山风吹动残阳,驼铃声一晃一晃。
嬛嬛与阿兰若对视片刻,那双碧绿的眼眸依旧不动如水。她没再问出任何条件,但气氛像忽然凝住了。
嬛嬛嘴角一翘,没有笑出声音,也没有说感谢,只道一句:
“富阳再见。”
阿兰若本以为这群人里,那布置震天雷的男人是核心,谁料却是那一首在勉力拉弓的女子站了出来,一步未让。
那目光里没有讨好,也没有畏惧,只有一句话未说出口:
做生意,等价交换。
阿兰若默默看了她一眼——
五官精细柔美,身材并不高挑,衣着也不华丽,脸上沾着灰,嘴角却纹丝不动。
风吹过她的披风边角,像要将她整个人吹得飘起。但她站在那里,没有出声,也没有让眼神漂移一寸。
像一根静立水边的芦苇,看似柔弱,却任谁都撼不动。
阿兰若微微偏头,朝着她偷偷笑了笑。
于是她没再追问。有些合作者,不必查底细,只看得住眼神就够了。
她轻拍驼颈,白驼沉稳站起。
阿兰若回望她,同样不说什么,打了个响指。
驼队徐徐让出一线山道,响铃清越,在群山之间响起阵阵悠音,仿佛在为这些伤兵做一场无声的送行。
三十余人开始重新前行。
王贵一边搀着牛皋一边咂舌:“这女人到底啥来头?敢拦追我们的那些人,还跟我们谈得上话?”
陆蔻则眯着眼,盯着阿兰若那一身不染尘土的紫衣看了好几眼,低声道:“不怕她是金人的细作?”
嬛嬛轻轻说:“金人不是这个味道。”
王贵:“啥味道?”
嬛嬛没答,只继续走。
众人往前,神色莫测。
阿兰若始终未动,只静静立在原地,目送这一群泥污满面、衣衫破烂,却不失队形的人马走远。
她轻声开口,身边随行的副手骑上前:“小姐,要不,早些离开?”
“急什么?”阿兰若目光仍在前方。
“你真要和他们合作?这批人……未必能活得过今夜。”
“所以我才给三炷香。”阿兰若目光微敛,“我们做生意,总得先看看货品的成色。”
副手还想再问,她却低声道:
“备点金银,把驼队撒开,剩下的交给我。”
暮色渐浓。
归义军刚转过山道尽头,山后便传来马蹄扣地的声响。
“来了。”陆蔻回头,目光如鹰隼。
三郎蹲下看地:“都是骑兵,不多,估计是探路的。”
嬛嬛不等三郎发话,己经一挥手:“减速,不散队,进林地——”
她说到一半,忽然望见身后那道紫影没有动。
——阿兰若还站在山腰转折点。
她并没有出刀、也没有通风报信。
她骑上白驼,缓缓前行。
追兵果然如陆蔻所言,是小股先头部队。
为首的是个三十余岁的校尉,一身黑甲,盯着面前这支驼队皱眉。
“什么人,退开!”
阿兰若嗓音婉转:“我是西域来的商队,来大宋贩茶、也做些药材生意。”
“让开!别挡路!”
她低头,从怀中抽出一片金叶子,在手上弹了弹,随即朝那将校扔过去。
将校下意识接住,脸色微变。
阿兰若顿了顿,侧头看了看天色,像随意感慨:“天快黑了,人困马乏,
真打起来,你折了人,连功劳也要赔进去。”
“可你若说,追了半晌,那伙贼人不知所踪……”她微微一笑,语气带着点无辜的轻快,“上面谁会知道呢?”
她纤手一抬,一袋钱囊准确地落入对方怀中,金叶撞在甲片上,传来叮的一声响。
“回去喝口热酒,歇口气,不比在这荒山野岭里陪那些会放火雷的亡命徒赌命来得划算?”
将校咬牙,想拔刀,却终究只是咒骂一声,挥手:“撤回去调人!你们几个留下——等他们过去就追!”
此时山林前方,嬛嬛抬头。
风吹而来,驼铃又响了一声。
她低声说:“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三郎点头。
他们不知道,在山道另一头,有一位女子正站在风中,紫衣猎猎,她一人挡在山道转角。
身后黑甲骑兵,如鬣狗追象,却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