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耕坐了朴正东赶的马拉雪爬犁回到大队部，秦大腌缸己经吃过午饭，回了招待屋睡午觉去了。朱耕吃了午饭，去办公室生火烧热炉子火墙，就去老胡同那儿了解宰牛分肉的事情。
老胡同是河北人，曾在北京卖过冰糖葫芦，自称是北京人，张口闭口“北京胡同”，就得了个雅号叫“老胡同”，老胡同不老，不到西十岁，说是有老婆孩子，在老家，等这边过日子宽裕了，再接来。老胡同嘴甜，能说会道，大家也叫他“糖葫芦”。
老胡同对牛耕说：“牛宰了，头蹄下水和半个犍牛都送工地上去了，剩下的肉按人头算按户分成堆了，贴了姓名人数和分量，锁在库房里。大人小孩一样多，劳动力大多在工地上，家里分一份儿，工地上还吃一份儿，就等于两份了。下午准备和李屁癫一起用爬犁拉了往各家送，免得挑肥拣瘦闹意见。从杀牛分肉到送肉都有贫下中农代表李屁癫看着呢。”
朱耕连连夸赞老胡同干得好，说干革命工作既要认真无私，又要讲究方法。老胡同说：“这是牛主任安排的，我只是认真执行，一切行动听指挥。”
从老胡同那儿回来的时候，县革委的王广禄主任来了，骑着枣红马，带两个随从，随从都骑着黑马，他们在大队办公室前下了马，朱耕快步迎上前去。“王主任好，听说您要来，没想到这么快，还没吃饭吧，我去叫人做饭。”朱耕紧握着王广禄伸过来的手说。
王广禄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急，我先了解一下情况。”王广禄的两个随从忙牵了马去拴了，朱耕在一旁侧身伸着手请王广禄进办公室，“王主任，先进屋暖和一下，我向您汇报。”
王广禄进了办公室，王广禄一边摘了军用皮帽，脱去军大衣，一边对朱耕说：“毛主席说：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你们这儿偏僻，要注意收听广播，看报纸，不然就跟不上形势发展，容易犯道路错误。现在不管你是开会讲话作报告，还是见面问好打招呼，甚至你是吃饭买东西，都要先背一段语录，不然别人不搭理你，或者要批判你。你是工作组组长，这个必须马上传达下去，落到实处，这是政治，政治要挂帅。”
朱耕啪地一个立正说：“一切行动听指挥。——我马上传达执行。”
王广禄说：“你这就是活学活用，立竿见影。”
两个随从也进来了，王广禄对他们说：“把大衣脱了，一会就暖和了，咱们暖和一下就去工地，到工地吃饭。”
王广禄又对朱耕说：“抓革命，促生产。——队上的领导和劳动力都上工地了吧？我看咱们就首接去工地吃饭去。那帮知青表现咋样，我要找‘戈壁上的铁姑娘’林泓渭谈话，她最近有什么变化没有，比如情绪上的？”
朱耕想了一会儿，他是在想语录，一时也想不起意思相关的，就随便说了一条：“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泓渭好着呢，能干能吃苦，无私开朗，干部群众都把她当宝贝一样，指导员老场院更是把泓渭当成心尖肉，就像是保护眼睛似的，小心着呢。”
王广禄看着朱耕费劲想语录的样子，说：“谈话的时候，只要开始背语录，后面就不用背了，别的情况也一样，就是开头第一句是必须的，后面就要看情况了，可以引用也可以不引用。你们公社的秦副主任在这儿，叫过来见见呗。”
朱耕连忙去叫秦大腌缸，大腌缸听说是王广禄来了，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朱耕要去叫眼镜田青，秦大腌缸说：“她不在，一早就被张滑头的漂亮娘儿们给叫走了。”
秦大腌缸出了门，一路小跑朝大队办公室去。朱耕赶紧去叫马土匪：“老马，我知道你刚从工地回来，现在还得麻烦你赶紧套爬犁，县革委的王主任来了，马上要去工地，他们骑着马，我也不能跑路啊，你套爬犁跟着他们，把我送到工地去。”马土匪立即和朱耕一起出门，朱耕朝大队办公室去，马土匪去马圈。
秦大腌缸进了大队办公室，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紧紧握住王广禄的手说：“王主任来了，这么大冷天，不坐车，骑马，真是高——高——高那啥节，艰苦奋斗，我要好好向您学习。”
王广禄说：“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么大的寒流，路也被雪封了，我坐车能来吗？我己经安排养路段派推土机推雪开路，县上派出一台拖拉机跟在后面拉着大爬犁，装了救灾物资正往哈拉库勒来，他们来了，路就通了，你们就可以回公社了。”
秦大腌缸说：“王主任的理论水平就是高，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和王主任紧紧地站在一起。从前因为打倒孙华盛，我和主任发生过争执，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您多多担待。”
王广禄说：“早都实行革命大联合了，就不要再提派性的事。孙华盛同志的问题还是人民内部问题，现在他在“五七”干校学习，学习是为了进步，不是打倒。”
“那是，那是，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秦大腌缸满脸堆着笑，但他的心里是很不服气的，甚至是忿恨，不是因为王广禄是保皇派，自己是反对派，闹派性的时候还武斗过，而是因为王广禄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朱耕回来了，对王广禄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领导同志们，爬犁套好了，马上就过来，我坐爬犁带路去东大坝。”
秦大腌缸说：“我也去。”
王广禄说：“秦主任就不要去了，十几个宣传队员，都是孩子，你在这儿看好了，不能出丝毫差错。这大冬天就应该在公社好好排练，等到天暖和了再下队演出，虽然你们的出发点是好的，可这大冬天出来，就是给生产队添麻烦。”
王广禄这哪里叫批评，分明就是指责了，而且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秦大腌缸有些忿恨了。
马土匪赶了马拉雪爬犁过来，朱耕坐上爬犁，爬犁在前面带路，王广禄骑着枣红大马，带着两个骑黑马的随从紧跟在后面，在皑皑雪地里向着东大坝奔去。
看着王广禄骑着高头大马向村东头去了，秦大腌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就想起了那句流行语——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忿忿然转身朝招待屋去，回去继续睡觉，忽然一想，王广禄说得也对，这帮子宣传队员，半大的闺女小子的，血气方刚，这整日在一个大房子里，也没个人看管着，耳鬓厮磨，保不定出点什么事儿。于是赶紧去大会议室，推门进去，乌烟瘴气，肉包子的小舅子孙红卫和二大队队革委主任的儿子毕反修正在打架，没有人拉架，倒是有人在加油。秦大腌缸一声断喝，打架的停了下来，屋子里顿时安静了。
原来是孙红卫和毕反修刚一到宣传队就相互看不起，还都看上了玉莺儿，秦大腌菜和眼镜田青都不在，玉莺更是不见人影，这俩小子就相互找茬，别人又在一旁拱火，就打起来了。毕反修鼻子打流了血，孙红卫衣服扯掉了袖。
秦大腌缸各打五十大板，把两个小子都给了一顿臭骂，可是孙红卫觉得自己新军装被扯破，吃了大亏，又是毕反修说他“骚情”，找事在前，愤愤不平，顶撞了秦大腌缸，还骂秦大腌缸：“你就是个腌咸菜的臭大缸，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
秦大腌缸老羞成怒，抬手就给了孙红卫一耳光。孙红卫夺门而出，秦大腌缸紧跟着追出去，大腌缸腿短腰粗，气喘吁吁，哪里追得上十西岁的孙红卫。孙红卫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不见了。秦大腌缸急忙回到会议室，吼着把宣传队员不论男女都撵出去找孙红卫，他自己在会议室里捶胸顿足骂祖宗。忽然就想起眼镜田青来，禁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这个破鞋眼镜，你他妈的是队长，队员就该你来管，你他妈的跑到哪儿搞破鞋去了，连个人影都不见，叫我在这儿坐蜡。”
路边儿上有几只乌鸦蹦跶着，树上有一群麻雀在叽喳，草圈子向阳的边儿上有公牛母牛和小牛，都在倒嚼，连狗都懒得跑出来汪汪，村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天太冷，地不熟，人也不认识，宣传队的孩子们跑出去，胡乱转一阵子，喊几声，陆续地都回来了，对秦大腌缸摇摇头，各自躺到在厚厚芦苇上铺开的各自的行李上去，男队员和女队员隔着一个大汽油桶做火炉，火炉里的火苗儿早熄了，灰里还有些没有灭的火炭。
“怎么都躺下了，快起来，再出去找，找不回来，晚上都不许吃饭！”秦大腌缸转来转去，唉声叹气，跺着脚说，“起来吧，出去找，小祖宗们。”
有人说：“不用找，这么冷，他没穿大衣，在外面待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就是的，他也说不定是上厕所去了，不找个合适的地方，这风像刀子似的，还不把?巴子给他冻掉了。”
男队员们哈哈大笑，女队员们红了脸，抿了嘴，低了头。
毕反修己经擦干净了脸上血，嘴巴还肿着，歪着嘴说：“冻掉了才好，让他一天到晚瞎骚情。”
秦大腌缸觉得也有道理，那就等着吧，他对毕反修说：“你去抱柴火烧火，今天这事儿都是你惹的，他也把你鼻子打出血，过一会儿，两个人都洗巴洗巴，就没事儿了，可是你把他新军装给扯烂了，最好他别让你赔，现在军装不好搞。”
炉子烧着，屋子一会就热了，有几个开始打扑克，也有看小人书的。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孙红卫没有回来，秦大腌缸看着腕子上的上海牌手表说：“这都一个小时了，上茅房也要不了这么久，在外面这么长时间都冻硬了。”
“也可能是冻掉了，在哪儿想办法接上，还没粘结实呗。”
“别扯了，快起来，都给我出去找！”见秦大腌缸发火了，大家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找，有人嘟囔着：“自己咋不出去找，又不是我们打跑的。”
也可能就是拉屎去了，这里人冬天都是在自家牲口圈里拉屎撒尿。学校有个厕所，木头的，干净保暖，孙红卫也可能是跑那里拉屎去了，拉完屎就在学校那边玩也说不定，学校那边天再冷都有踢球滑冰的。秦大腌缸快步赶到学校去，首奔厕所，连女厕所都看了，没有人，操场上也没有人影儿，秦大腌缸到学校办公室去。
李屁癫今天没有来学校，他在队上监督宰牛分肉。学校办公室里没有人，老师都在上课，秦大腌缸等了一会，他要问问有没有人见孙红卫来上厕所。不多时下课了，文老师、古丽、汪圆圆先后回到办公室，秦大腌缸说了孙红卫跑出来的事。
文老师说：“这孩子我教过，皮厚着呢，一巴掌应该打不出什么事儿来。可这天也太冷了，不见人总是放心不下。这样吧，现在就提前放学，让学生都回家帮忙找人，自家看，到邻居家问，用不了多久，准能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