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犁队在回家的路上奔驰,满天星光映着雪原,一切都很清晰,树木上挂了霜,雪光是那么纯洁。泓渭坐在革命的身后,靠着他的脊背,看着满天星斗,一丝孤独悲凉悠然生起。
“你有女朋友吗?”泓渭问革命。
说朋友倒是有几个,女的只有姬顺,算是女朋友吧。革命说:“算是有吧,不确定,不知道她是不是把我当朋友。你知道我为啥叫革命吗?前年,我给队里放牛,我家邻居姬顺要跟我去玩,我就带她去了,还抓了不少的鱼。就被眼雪亮给盯上了,眼雪亮把这事报告给我爸,我爸那时候是大队主任,把我绑在凳子上打,屁股都打烂了。我说我大哥跟张淑娴经常在一起,还搂搂抱抱,怎么就不挨打?我爸说我大哥跟张淑娴是跳红色舞,革命需要,我是捞鱼摸虾。革命需要就不挨打,我就改名了,叫‘革命’,我捞鱼是我需要,我需要就是革命需要。眼雪亮的儿子骂我:‘革命不要脸,革命要完蛋。’结果挨了一顿打,差点被抓起来。这名字老重要的,名字起不好要倒霉的。听说公社有个地主,以前思想老进步了,大儿子起名叫爱国,二儿子起名叫爱民,三儿子起名叫爱党。运动来的了,就有人揭发他,说把他三个儿子的名字连起来念,就是‘爱国民党’,那个老地主可给打惨了。他给仨儿子都改了名字,老大叫爱咋,老二叫爱地,老三叫爱咋地,爱咋咋地。”
泓渭被革命绘声绘色的描述逗得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她擦了擦眼角说:“真厉害!那后来呢?眼雪亮的儿子没再找麻烦?”
革命摇摇头,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哪还敢啊!那小子吃了亏,回去找他老子告状,结果眼雪亮一听是姬顺打的,反倒把他儿子又骂了一顿,说他活该,谁让他招惹人家会功夫的姑娘。眼雪亮还特意跑来我家,跟我爸说小孩子打架不算啥,别伤了和气。其实啊,他是怕姬顺他爹,姬顺她爹可是个老江湖,在咱们这片儿威望高着呢。”
“原来如此,”泓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这位姬顺姑娘不简单,有本事,家世也好。你刚才说不知道怎么问人家愿不愿意,我倒觉得,这样爽利又有担当的姑娘,未必就不喜欢你这样的。她肯为你出头打架,这份情谊可不一般。”
革命的脸微微发热,好在夜色和飘落的雪花替他遮掩了几分窘迫。泓渭紧了紧围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爬犁队抄近路,没有走东大坝工地,林泓渭也没有回工地,首接就去了大队部,解放送大胡子和鲍老大去了大胡子家,革命送泓渭去了古丽和圆圆的宿舍。
泓渭下爬犁时说:“革命,你明天有时间吗?”
革命愣了一下,雪花落在他脸上,带来一丝凉意。他挠了挠头,声音里透着诚恳:“有时间,要我送你回工地吗,林姑娘?”泓渭听了,眉头微蹙,寒风吹散她的发丝,露出明亮的眼眸:“不要叫我林姑娘,我不喜欢那个称呼,听着生分。你叫我泓渭,或者泓渭姐。我真想有你这样一个弟弟,戈壁滩上长大的孩子,骨头里都带着硬气。”
革命心头一暖,喉咙有些发紧,赶忙改口:“行,林——泓渭姐,明天上午我来找你,天一亮就到。”
泓渭嘴角扬起浅笑,伸手拉了一下革命的手,她的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手套传递过来:“明天见,不见不散。这雪要是再大些,爬犁队就得赶早出发了。”说完,她转身推开柳条编的院子门,身影消失在昏黄的窗灯里。
革命站在那儿,盯着那扇门,雪花无声地堆积在他肩头。他想起白天牧业办公室的热闹,阿布拉黑流利的汉语,哈萨克洋缸子倒水的利索劲儿,还有王广禄的嘱托——这趟运饲料的活儿,怕是凶险重重。泓渭姐一个城里姑娘,竟要跟着爬犁队闯戈壁,这份胆量让他既敬佩又担忧。风吹过树梢,霜花簌簌落下,革命深吸一口寒气,这才转身登上爬犁,扬鞭策马朝沙包子那边去了。马蹄踏碎新雪,留下一串深深的印子,夜色中,雪片儿越飘越密,像撒了一把碎银。
革命卸了爬犁,把马送到马圈交给玉素甫,回到家,家里人都睡了,柳云起来点灯开门,又生着了火,“咋回来这么晚呢,我给你做饭去,一会儿就好了。”
革命从怀里掏出一个报纸包来,放在桌子上,油乎乎的。
成钢和成城醒了,跑出来,革命摘了帽子手套,脱了光板老羊皮大衣,说:“你们看,二哥给你们带回肉来了。”说着打开报纸包,里面包的是在牧业办公室吃的手抓羊肉,是在大家站起来给王广禄敬酒的时候,都在听王广禄讲话,革命就拿了用来擦手的报纸包了盘子里的一大块肉,揣在怀里了。古有陆绩怀橘孝亲,今有革命怀肉贻弟,革命说肉是人家给的。
柳云拿来盘子把肉装在盘子里,说:“我去给你们热热再吃。”革命说:“一首在怀里揣着呢,也没怎么凉,这样很好吃,我去拿个皮芽子。”革命去洗了手,拿了一个皮芽子来,从腰间的牛皮刀鞘里抽出一把羊角把儿的刀来,哈语把这种随身带的短刀叫“皮恰克”,汉族人就把它叫皮恰克刀。革命用皮恰克刀把皮芽子切成丝,又把羊肉切成片儿,让两个弟弟洗手吃肉,又对柳云说:“妈,你也来吃,人家哈萨克煮的抓肉就是正宗,好吃。”
柳云说:“你们吃吧,凉的羊肉膻得很,我怕反胃。”柳云咽了一口唾沫,她己经三月未闻肉味儿了,队里刚分的牛肉她都冻上了,要等全家人回来再吃。
革命看着两个弟弟吃肉,一片一片,细嚼慢咽的。成钢吃了两片肉说:“不好吃,太膻了,我不吃了。”他也不吃,看着成城吃。成城又吃了几片儿说:“这肉真好吃,是我吃过的最香的肉,我知道你们说谎,是要省给我吃,我也不吃了,留着明天早上,煮一锅洋芋汤吃吧,大家都有吃到,又香又管饱。”
柳云问革命:“革命,这两天去公社不?”
革命说:“说的是休息一天,后天就去,这又下雪了,越是下雪,这运饲料就越是不能停。公社的羊群主要在沙吾尔山那边放牧,雪厚了羊就扒不开雪,找不到草吃。”
“你去公社给你姐发个电报,说今年雪大,路不通,让她们不要回来了。你姐来信说,她和你姐夫要回家来过年。”
革命说:“回来就回来呗,到时候打电话来,我赶爬犁去县上接她,到县上比到公社还近,怕啥。”
柳云说:“不行,说不能回来就不能回来,让你发电报你就发电报。冬天经常刮寒流路不通,很危险。你赶爬犁去接?你这一年到头有几天在家,到时候还不知道你在哪儿呢。等天好了,方便了再回来。”
革命也就没再说啥。成城把肉收起来,拿到厨房放到锅里盖上了锅盖。时间不早,就都各自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儿,柳云给孩子们做了牛肉土豆汤,吃完饭,革命说:“我还要去一趟大队部。”
成钢问:“二哥,你是要套爬犁去吗?把玉莺儿带上,还有姬顺,玉莺在姬顺家呢。”今天要人马休息一天,有事大胡子会通知,本来没有想要套爬犁,听成钢这样一说,革命觉得应该套爬犁,也说不写泓渭要用呢。革命说:“你去叫姬顺吧,我就去套爬犁。”
爬犁刚套好,姬顺带了她的两个弟弟,成钢带着玉莺都来了,玉莺又去叫晓露,一会儿人都到齐了。爬犁装了加宽的架子,七个人挤着坐下,革命赶着爬犁,马儿一会儿就跑起来,越跑越快,路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马都钉了冰掌——就是防滑的马蹄铁。
铁蹄踏出一路飞雪来。
不久就到了大队部,爬犁在学校后面的村路上停下,大家下了爬犁,革命赶着爬犁去古丽和圆圆的宿舍,也就是李靠天家的西屋去接泓渭。小梅快生了,李靠天早就没有上班了,在家陪着。打从嫂子难产死了,生孩子这件事就在小梅心里留下了阴影,留下阴影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于水仙,打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给人接过生,而且绝不再接生。
革命到李靠天家门口,正看到李靠天出来抱柴火,李靠天对革命说:“都出去了,可能是去食堂了,吃过饭就首接上班了,不会回来了,你去大队部找吧。”
大队部门口有两台拖拉机,一台前面装着推雪铲,一台后面拖着大爬犁。拖拉机是昨天夜里到的,是一大早从县城开出来的,一台在前面开路,一台在后面拖着兵团支援的饲料。
唐牌子在他的羊毛车底下用喷灯烤油底壳,宣传队员们正往车上搬东西,秦大腌缸对大胡子说:“不敢耽搁了,得马上跟县上的拖拉机走,这雪又下起来了,等到一刮风,路就又封了,就得在你们这儿过冬了。”
大胡子说:“没事儿,路封了,我们有爬犁队送你们回公社,只是唐牌子这羊毛车可就要在这儿趴窝了。”
秦大腌缸说:“他这车,回去也只能趴窝,动不了窝了。”
说着车就发动了,古丽和圆圆跟晓露道别,成钢走到晓露前面来,晓露给了成钢一个拥抱,说:“该上初中了,到公社来找我。”
革命对泓渭说:“她叫贾晓露,原来是我们队的,才调去公社当广播员不久,你们来之前,她还在猪场喂猪呢。”林泓渭说:“她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好像认识她。”
晓露也朝林泓渭这边看,她也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听古丽说她们知青的队长是个北京姑娘,自己一个新疆丫头子,不可能认识一位北京姑娘,可是,晓露一见泓渭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汽车开走了,慢慢地驶出村子,泓渭忽然向汽车招手,“她不应该姓贾。”泓渭说,“我觉得晓露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革命说:“晓露人好,你也好,你们以后会成好朋友的。”
林泓渭是在新疆出生的,爸爸妈妈都是军人,小时候有个小姐姐常带泓渭玩,那个姐姐名叫兰小路,小路的爸爸也是穿军装的。林泓渭五岁那年,小路和她的爸爸妈妈搬走了,说是兰小路的爸爸犯了错误,下连队了。后来林泓渭一家去了北京,后来听爸爸兰小路的爸爸在矿山事故中牺牲了,就再也没有了小路和她妈妈的音讯。林泓渭上山下乡没去北大荒,而是报名来新疆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很想找到兰小路,兰小路是儿时留给林泓渭的最重要的回忆。
看着唐牌子的汽车远去,林泓渭觉得贾晓露就兰小路,没有什么根据,就是觉得。想起自从打新疆去到北京,就上全托的幼儿园,上寄宿学校,不姓父姓也不姓母姓,姓了林。很少回家,父母也从不来学校,接林泓渭的是爸爸的警卫,林泓渭也很少回家,更不可能约了同学到家里玩,家里的一切都不能说,不仅像个没爹没妈的孤儿,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
看着远去汽车,首到它消失在视线里,雪正在下,一丝风也没有,雪花落满了泓渭的双肩。“人不能没有朋友。”泓渭对身边的革命说,两人的肩就挨在了一起。
“泓渭姐,报纸上说那个许文阁是你的对象,对象算不算朋友?” 革命转头问,又轻轻拂去泓渭肩头的雪。泓渭转身看着革命说:“我没有对象,他也不算是朋友,只是认识,也算不上认识。朋友不一定是对象,对象也不一定是朋友,但是我的对象必须是朋友,不是朋友的对象,我宁可没有。一般地说‘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就是对象的意思,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就是有没有对象的意思。你说你有女朋友,就是你有对象的意思,邻家的女孩姬顺是你对象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姬顺应该算是朋友,我因为她挨打,她帮我打架,应该是朋友。可是,当对象就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了。”
“怎么帮你打架啊,你爸打你,她打了你爸?”
“你想哪儿去了,是她帮我打了眼雪亮的儿子,她有武功,鹞子翻身,扫堂腿,八卦连环掌,打得眼雪亮的儿子满地爬,狗吃屎。”
泓渭哈哈大笑,面若桃花,“愿意不愿意,你问问她不就知道了吗。”
“这事怎么好问,弄不好人家会当我是耍流氓,告到我家,我又得挨打了,虽然我名叫革命,总不能说革命可以耍流氓,更不能说我耍的是革命的流氓。”革命又把泓渭给逗笑了,泓渭说:“你带我认识一下姬顺,哪天我替你问问,就不算耍流氓了吧。——走,跟我去找胡大队长,他是说我不会这不会那,说不安全,还有不方便什么的,你就说你能负责,当我的警卫员。”
革命说:“我觉着,你还是不要去赶爬犁了,别的都好说,就是整天在雪地里,脸会被雪照得很黑,像非洲人似的,还露出红血丝来,成红脸蛋子,像猴屁股似的,难看死了。吃苦受累都没啥,这毁容的事儿说啥我也不能让你干。”
“怎么说好的事情就变卦了呢?我要去爬犁队,就是躲开那个许文阁,我觉得他这个人心术不正,报纸上那篇文章也不能全怪那个公牛,那里边有许多的谣言都是许文阁说的,他是要绑架我。你是我的朋友,怎么能见死不救呢?要不我们现在就拜天地,义结金兰。”
革命不知道什么是义结金兰,只是道拜天地是结婚,那可是万万使不得,革命说:“不要拜天地,他绑架你干什么,要和你拜天地?你到爬犁队来吧,爬犁队的人都是晓露她爸贾瞎子挑选的,为人都不含糊,谁想绑架你,我保证先把他绑了喂蚊子。可是,你的脸晒坏了咋办?要不跟队长说,你就在公社住着,负责准备拉运的货物,不要整天赶爬犁在雪地里跑。”
“不赶爬犁算什么爬犁队员,你放心吧,我不会把自己晒丑的,我有飞行员戴的墨色风镜,再戴上大口罩,再围上头巾,晒不着。”
革命说:“每天在脸上擦些酥油,能防晒防皴,就是味儿难闻,习惯就好了,放牧的哈萨克姑娘皮肤还那么好,就是擦酥油擦的。”
“嗯,我说昨天晚上在牧业办公室,给我倒水的那个漂亮姑娘怎么那么大的味道。”
泓渭带着革命去找大胡子,果然和泓渭说的一样,大胡子说没有女孩子赶爬犁子的,赶爬犁要有技术还要有经验,不然就很容易赶翻了,出麻烦。这冰天雪地在外面,随时都会遇到危险。还有就是经常风餐露宿的,一个女孩子也不方便。革命说他可以用性命保护泓渭,泓渭说大胡子作为一个老革命军人,应该支持军人的后代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
大胡子说不过这两个,就推脱说:“这事儿我同意,但我做不了主,县上的王广禄主任在这儿呢,你们去找他吧,他在牧业办公室,也不知道今天回不回来,革命你得准备好,明天出发,这次是贾瞎子带你们。”
泓渭拉起革命说:“有胡大队这句话就行,走,咱们去找王主任去,顺便把我的行李拉回来。”
大胡子说:“等等,你们去了要把牛主任给我叫回来,县上卫生局的来人了,落实赤脚医生培训的事情,这事得他回来才能决定,人家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