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于他人不过是白驹过隙,在我却漫长如沧海桑田。年纪尚小的我,每日周旋于割猪草、放牛这些琐碎农活之间。艰苦岁月非但没将我压垮,反倒铸就了我坚韧的性子,恰似那“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的翠竹。
父亲来时正值早春二月,檐角冰棱坠落的脆响惊醒了冻土。他灰蓝的棉袄兜着自家焙炒的花生,油纸包里的桃酥还带着灶膛余温。父亲带来了亲手做的点心,香甜酥脆;还有在自家垦荒地上种的花生,颗颗。他还让裁缝为我做了一件花衣服,买来两根红头绳。
父亲刚迈进家门,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若一只挣破樊笼的小鸟,满心都是振翅欲飞的欢喜,飞奔着扑进他怀里 。这时,大妈从里屋快步走出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夸张,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哟,他叔,你可算来了,一路上累坏了吧!” 说着,就伸手要去接父亲手里的东西。
以往,大妈对我总是淡淡的,指使我干活时语气生硬。有一回我放牛回来晚了些,她就黑着脸数落,眼里的不耐烦毫不掩饰。可此刻,她像换了个人,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把父亲带来的点心和花生摆放好,嘴里还念叨着:“他叔,你看你还带这些干啥,娃在这儿,我们能亏待她咋的。” 那笑容如同夏日里突然绽放的向日葵,灿烂得有些刺眼。
我站在一旁,紧紧攥着新碎花衣角,手里捏着红头绳,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和警惕。大妈察觉到我的目光,立刻走过来,脸上堆满笑,拿起木梳,动作轻柔得有些刻意,说:“来,红红,让大妈给你梳个漂亮的辫子,配上这红头绳,保准好看。” 她一边梳,一边跟父亲唠着家常,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可我心里清楚,这态度的转变不过是因为父亲的到来。油灯将三个影子投在斑驳土墙上,父亲佝偻的剪影始终隔在我与那团扭曲晃动的大妈的黑影之间。我吃着父亲带来的花生和点心,每一口都满是父亲的爱,点心的甜酥和花生的翠香,尤其是花生,虽然粗糙的外壳硌得手心发痒,但咬开的瞬间,清淡的果仁冒出水润的甜,像渗着露水的嫩玉米,香气勾着肚里的馋虫首往上蹿。舌尖抵着上颚舍不得咽,喉咙发紧——原来这世上真有能让压根都酥软的香,混着泥土气在嘴里打转,手指捏着剩下的半颗花生发抖,怕这味儿像梦似的,一砸摸就散了。是我在伯父家从没享受过的美味,是世界上最美、最幸福的味道。同时我也在心里默默对比着大妈前后的差别,这种反差让我心里不是滋味 ,除了疑惑还有点恐惧。
然而,欢聚总是短暂,家中的姐姐和哥哥需要照料,父亲不得不回去。我紧紧搂住父亲的腿,泪水决堤般涌出 ,哭得声嘶力竭,怎么也不肯放手。我藏了父亲来时背的洗得掉色的帆布包,无论父亲怎么哄,我都不拿出来,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留住父亲。父亲看着我满脸泪痕,眼眶瞬间红透,实在狠不下心,只好答应住一晚再走,但第二天一早必须赶7点的班车。
七十年代,交通极为不便。从伯父家到车站,要翻过两座山,越过一道梁,再下一个坡,趟过一条小河,足足有二十多里地才能坐上回家的汽车。为了不误车,父亲打算去离车站稍近的瓦窑坡村亲戚“三哥”家借住一晚。
暮色西合时,山风裹挟着野樱初绽的苦香钻进窗棂。父亲说要往瓦窑坡赶夜路,我立刻化作藤蔓缠住他的腿。月光透过他指缝漏在我脸上,照见掌纹里纵横的茧痕,像极了我们脚下层叠的山峦。父亲无奈,只好跟伯父商量,带着我一同前往,等第二天他走后,我再回来。
就在我们准备出门时,大妈突然变了脸色,双手抱在胸前,挡在门口。她心里想着:这大晚上的,带孩子出去万一出点事,别人还不得赖上我?到时候我这日子还怎么过?想到这儿,她便阴阳怪气地说:“这么晚了,还带着娃到处跑,出了事谁负责?娃在我这里,你放心走吧。”
父亲心里一紧,时间紧迫,再耽搁就天色越来越晚了,亲戚家都休息了。他急得额头冒出细汗,一边在心里埋怨大妈的不通情理,一边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嫂子,我也不想这么折腾,可这要是不走,赶不上明天的车,家里还有俩孩子等着我回去照应呢。” 可大妈就是不依不饶,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数落起父亲不懂得照顾孩子,说我们这一走,她又得操心,万一出点啥差错,她可担待不起。
父亲的眉头拧成死结,他深知和大妈僵持下去毫无意义,可又实在没办法丢下我。突然,他想到了兜里那点钱,那是他为了给家里买农具辛苦攒下的。犹豫一瞬,他狠狠心掏了出来,把钱塞给大妈,语气近乎哀求:“嫂子,这是给娃的生活费,您多担待担待,娃跟着我,我心里踏实些。” 大妈盯着钱,沉默片刻,侧身让开了路。
夜愈发深沉,玉璧般的月亮悬在苍青色天幕上,万籁俱寂,唯有我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每一下都似敲在我的心上。山道两侧的老松伸出虬枝,在雪地织就斑驳的墨影。父亲蹲下背起我,艰难地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父亲的布鞋碾碎薄冰,每声脆响都惊起蛰伏在暗处的生灵——或许是夜枭振翅掠过枯枝,又或是野兔蹿过灌木丛,带落簌簌雪尘。山坳里的月光像被揉碎的银箔,簌簌地落满父亲肩头。我伏在他嶙峋的脊背上,数着他粗布衫里渗出的汗珠,那咸涩的潮气与山间夜雾纠缠着,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脚步也有些踉跄,不知是因为山路崎岖难行,还是满心的痛苦与不舍。
"红红,你看,月亮在给我们引路。"父亲喘着白气仰头,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如挣扎的困兽。我贴着他颈侧跳动的大脉,听见山风在嶙峋石壁间撞出呜咽的回声。他的体温透过棉絮传来,是寒夜里唯一的暖炉。
走着走着,我忽然感觉父亲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一滴滚烫突然落在我手背,父亲的眼眶瞬间红透,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划过他那饱经风霜的脸颊,重重地砸在我的手背上,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原来泪水也能这般皎洁。父亲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说回去后要盖房子,等大房子盖好了,就在院子里栽上苹果树,梨树、樱桃树,到时候我就能回家上学了。
那时,春天来临,樱桃花、梨花、苹果花相继绽放,我和哥哥姐姐在花海中嬉笑,追逐着彩色的蝴蝶,母亲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我们,父亲则在修整着果树。夏日傍晚,一家人围坐在苹果树下的石桌旁,桌上摆满了简单却温馨的饭菜,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听父亲讲着有趣的故事,偶尔有几只萤火虫在周围飞舞,为这画面增添了几分梦幻。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我们提着小篮子,欢快地采摘着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梨,咬上一口,汁水西溢,甜蜜的味道充满整个口腔。到了冬天,我们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玩累了就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围坐在火炉旁,吃着烤红薯,分享着一天的趣事。在苹果树下放一张桌子和板凳,和哥哥姐姐一起写作业,我不会的,哥哥姐姐可以教我,口渴了,伸手就能摘下红彤彤的苹果、梨,樱桃吃。
那一刻,我小小的心被希望填得满满当当,脑海中无数次勾勒着那个充满欢笑的家,果树下,花开看花,果熟了吃果,和哥哥姐姐一起捉迷藏、跳绳……一家人一起吃饭,每一幅画面都闪耀着幸福的光芒,那光芒穿透黑暗,成为我此后漫长日子里最温暖的慰藉。父亲给我的美好图腾,我深深刻在脑海,那是一幅多么幸福的画面。我渴望成为现实。
转过鹰嘴崖时,月光突然泼墨般倾泻。整片山谷化作流动的水银,碎石小径成了浮在光海中的暗礁。父亲的影子斜斜投在岩壁上,与嶙峋怪石融成佝偻的巨人。“等院里苹果树开花...”父亲的声音碎在风里,山雾漫上来裹住未尽的话语。我数着他后颈被扁担磨出的老茧,忽然懂得月光为何总带着凉意——它原是把人世间所有未竟的承诺,都冻成了霜。我把这些话一字一句地刻在心里,满心盼着爸爸早日盖好房子来接我,盼着能回到那个有父亲,充满温暖、没有打骂的家。
那一夜,我在父亲的背上沉沉睡去。黎明前最浓的黑暗吞噬了月轮,父亲化作晨雾中渐淡的影子。等天还没亮,父亲就悄悄起身离开了。我攥着留有花生香气的空布袋,看启明星坠在伯父家茅草檐角。山那边传来早班车的嘶鸣,惊起满林宿鸟,扑棱棱的黑影掠过残月,像谁撒了把烧尽的纸灰。父亲走后,我一个人又默默地回到了伯父家。此后,父亲给我拿的花生和点心,我再也没有吃到过,只是偶尔在伯父的房间看到花生壳,但那个花布衫和红头绳,我一首爱如珍宝,首到我把它穿回城。每次看到父亲带给我的物品,便会想起那个月光下的夜晚,想起父亲温暖的背和他对我的承诺。那些珍贵的回忆,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在我成长的岁月里熠熠生辉,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也让我在无数艰难时刻,都能感受到父爱的力量从未远离。
如今,父亲虽然不在了,但那份爱早己融入我的骨血。那夜月光下的温暖与希望,成了我生命的底色,支撑我走过人生的坎坷。父爱从未缺席,它在回忆里生根发芽,给予我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力量,让我带着这份爱,勇敢地走向未来,去续写属于我的故事,也期待着下一次,能在回忆与憧憬交织的月光下,与那份深沉的爱重逢,开启我是一朵云(十一)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