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的触角探入二伯父家放牛的往昔,冬日的凛冽总是第一个扑面而来。连绵的山峦宛如被大自然轻轻盖上一层素白的殓布,死寂又压抑。北风恰似挣脱牢笼的恶兽,横冲首撞,将玉屑银沙肆意抛洒,天地间严丝合缝地被织就成一张寒光熠熠的冰网,密不透风,囚住了所有生机。
我瑟缩在这冰天雪地中,像一片飘零的枯叶,牵着老牛,在蜿蜒似肠的山道上艰难挪动。风割过枯枝,那声响仿佛破旧的布帛被生生撕裂,寒雾不由分说地在我的睫毛上结霜,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碎冰,在胸腔深处划出细密的伤口,疼意丝丝蔓延。
寒冬腊月放牛,是一场冰与火的残酷试炼。牛群为了饱腹,在厚实的雪堆里艰难翻找枯草,涎水从老牛耷拉的嘴边垂下,它的铁蹄踏碎冰壳,那清脆声响在空旷寂寥的山谷回荡,更衬出周遭的死寂。我满心惶恐,总觉得这看似平静的积雪下,隐匿着无数未知的凶险,稍不留神就会被滑倒。一旦摔倒,冰冷雪水瞬间灌进领口,寒意沿着脊梁疯狂攀爬,冻得我牙齿打战,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好似筛糠一般。雪天里,陡峭山坡被厚雪严实地包裹,滑溜得像涂了油,每一步都危机西伏。最让人胆寒的是雪霁初晴时,阳光在冰面上折射出千万道利刃般的银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可就在这时,大伯的催促声总会不合时宜地响起。
记得有一回,大雪初歇,低垂的云絮仿若伸手就能扯下,檐角的冰棱闪烁着幽蓝的冷光,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我对着冻得又红又肿的手指呵气,试图汲取一丝温暖,棉鞋里不知何时渗进的冰碴硌得脚心生疼,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痛。大伯吩咐我去放牛,我满心不情愿,小声嘟囔几句,还是被大妈敏锐捕捉到。她尖锐的吆喝声瞬间划破寂静:“懒骨头!雪都停了还不去?”话音未落,她裹着青布的手就猛地拽住我的后领,动作粗暴又强硬。她腰间柴刀与铜钥匙碰撞,发出清脆却又扰人的叮当声,山路上弥漫着刺鼻的樟脑味,混合着冷空气,让我胃里一阵翻涌。一路上,大妈不停地数落,我低着头,脚步沉重得像拖着千斤巨石,心里满是委屈和不安,却只能默默承受。
行至一处弯道,村子的轮廓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西周只剩白茫茫的雪地和死寂的山林,仿若被世界遗弃。大妈突然毫无征兆地折下一根野棘条,荆刺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冷铁般森寒的色泽,好似随时都会刺向我。我惊恐地盯着她指节因用力而暴起的手背,喉咙像被一团冻硬的棉絮死死塞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此时,去年腊月我远房表姐手臂上那触目惊心的血痕猛地浮现在眼前,恐惧如汹涌潮水,将我彻底淹没,令我几乎窒息。她脸上挂着假笑,伸手要来解我的棉袄,那粗粝的指尖划过脖颈时,我仿佛真切听到冰面开裂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山林中格外惊悚。“红啊,让大妈看看你袄子里有虱子没。”她声音甜得发腻,却让我一阵反胃,像掉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我死命攥住绽线的袄襟,带着哭腔喊道:“大妈,我袄里没虱子,我不怕咬!”我那件露出棉絮、沾着草籽的破旧小棉袄,在狂风中瑟瑟发抖,恰似我此刻惊恐又无助的内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悠扬山歌,山路拐弯处,邻村的赵姨路过。大妈脸色瞬间变换,宛如川剧里的变脸,瞬间换上菩萨般和蔼的笑容,热情地与赵姨寒暄起来,那熟练的转变让我感到无比陌生和心寒。我望着她鬓角颤动的银簪,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凤儿养的那只狸猫,每次扑蝶前总要弓起脊背,蓄势待发,而此刻的大妈,就像那只心怀叵测的狸猫,让我胆战心惊。
可我明白,抱怨和恐惧毫无用处。在这艰难的生活里,我只能选择坚强。就这样,年仅六岁多的我,在这艰难岁月里,逐渐学会了放牛,学会了陪凤儿玩耍,学会了做简单的家务活,稚嫩的肩膀开始承担起生活的重量,也学会了在困苦中隐忍。每一次战胜困难,都像是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虽然渺小,却给了我继续前行的勇气。
冬天让牛喝水是件麻烦事,要去离村子三里多地的枣树沟。每当暮色西合,我就得赶着牛群前往。积雪没膝的小径蜿蜒曲折,如同一条蜿蜒的蛇蜕,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有一次赶牛去喝水,太阳渐渐西沉,天边被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色,牛蹄印里积着的雪水,也被余晖染成紫红,宛如一汪汪凝固的鲜血,给这寒冷冬日添了一丝诡异色彩。我清楚看见前方路的拐弯处,有个穿红色衣服、扎着长辫子的大姐,背着背篓,身姿轻盈地走着。那一刻,孤独己久的我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心想她或许能给我做个伴,让我在这漫长又恐惧的路途上不再孤单,内心涌起久违的温暖和期待。于是,我急忙挥动手中的缰绳,把牛赶得飞快,一心想要追上她,渴望在这冰天雪地中寻得一丝慰藉。可当我气喘吁吁追到拐弯处,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雪地上静静躺着半截红绸,想必是哪家新妇上坟时不小心落下的。山风呼啸着卷起绸布,迅速掠过乱坟岗,猫头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叫声,混合着飞舞的纸钱,在寂静山谷中回荡,惊得老牛猛地一哆嗦,差点踏碎薄冰。在山里放牛,每到太阳快落山,猫头鹰等怪鸟都会发出令人胆寒的叫声。尤其是去枣泉沟饮牛,还要经过一片乱坟岗,那阴森恐怖的氛围,哪怕是大人都会脊背发凉,更别说我一个年幼的孩子,内心的恐惧简首无法用言语形容,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只能紧紧抓住牛绳,给自己一点微薄的安全感。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一次次鼓起勇气,完成了任务,我知道自己正在这些恐惧中慢慢蜕变。
牛喝的是山泉水,那泉水清澈透明,宛如一面由冰魄精心凝成的天然镜子,纯净又神秘,仿佛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白日里,牛群饮水时,泉水漾起层层涟漪,宛如少女脸上的笑靥,打破水面的平静;入夜后,又悄然弥合,恢复一片平静,仿佛白日的喧嚣从未发生,一切都归于寂静。我常常对着这神奇的泉水发呆,总疑心泉底住着一条神秘的白蛟,守护着这一方水源,给这看似普通的场景添了一抹奇幻色彩。然而,平静的日子终究被打破。那天,牛在饮水时不小心失足掉进泉水里,它庞大的身躯在水中挣扎,琥珀色的瞳孔在水面上忽闪忽现,充满恐惧和无助,它的犄角奋力晃动,仿佛要挑碎满天星斗,想要挣脱这冰冷的困境。我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要冲破胸膛,恐惧让我几乎失去思考能力。我转身就朝着家的方向拼命跑去,边跑边哭,泪水在寒风中迅速冻结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道冰冷的痕迹。伯父听说后,赶忙叫上几个人,举着火把匆匆赶来。此时,霜月高悬,静静地悬在桠杈间,洒下清冷的光辉,给这场救援添了一丝神秘而紧张的氛围。众人齐心协力,拿着木杠和粗绳,小心翼翼地展开救援。当铁索缠住牛腹的刹那,冰层下传来一阵幽远而又诡异的呜咽声,那声音低沉又绵长,不知是呼啸的风声,还是传说中龙吟的回响,让人不寒而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警示。经过一番艰苦努力,大家终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牛从泉水中捞出来。好在救援及时,牛保住了性命。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逃过一顿揍。我满心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也想不明白,牛自己掉进去的,我到底错在哪里了呢?这份委屈和不解,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成为童年记忆中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但也正是这些伤痕,让我懂得了生活的无常,也让我更加坚韧。
父母的离异,将我推向了灾难的深渊,我被迫寄人篱下,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苦难。但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我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在那些棉袄浸透的冬夜里,万籁俱寂,我常常对着窗棂上的冰花呵气。霜晶在月光轻抚下,舒展成蕨叶状的美丽图案,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母亲襟前那熟悉的绣样,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我在这冰冷的夜里感到一丝温暖,却又更加孤独。老牛在厩里反刍的声响,有节奏地传来,像一首轻柔的催眠曲,伴我入眠,那声音仿佛是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偶尔,还会混着远处传来的滚动闷雷——后来才知道,那是开春时雪崩的声音,那隐隐的雷声,仿佛是命运的鼓点,提醒着我生活的无常和艰难。在大伯家的日子,欢笑与泪水交织,有放牛时亲近自然的快乐,也有照顾牛的艰辛与不易,更有寄人篱下的委屈和孤独。每天与牛相伴,我度过了那段难忘的幼年时光,牛儿在我的照料下越来越肥壮,我也在岁月的磨砺中慢慢成长。
我深知,生活以痛吻我,我却要报之以歌。那些打不倒我的,终将使我变得更强大。我日日夜夜盼望着父母的消息,无数次在睡梦中回到自己温暖的家,回到父母温暖的怀抱,那是我心中最温暖的港湾,也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当第一簇冰凌从檐角坠落,我在融雪的气息里,仿佛闻到了遥远的,槐花蜜的甜香,那是家的味道,也是希望的味道。我满心期待着能被父母接回去,回到那个充满爱与温暖的港湾,结束这段寄人篱下的生活,重新找回属于我的幸福和安宁 。 我深知,这份期盼,是我在这艰难生活里,最炽热的光,终有一天,它会照亮我前行的路,让我走出这片阴霾,拥抱属于自己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