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甜雪酷
在伯父家的年月像门前老井里的水,看似平静却浸着说不尽的滋味。单说上学那些日子,西季里藏着的苦与甜,至今想起仍像苹果园里的果香,缠缠绕绕散不开——而我,总觉得自己是飘在井台上方的一朵云,看着地上的影子被日头拉长又缩短,却始终攥着心里那缕不愿消散的暖。
春日的暖是软乎乎、毛茸茸的,越来越舒服。晨露沾湿布鞋时,苜蓿芽儿顶开冻土,像云絮里漏下的阳光在蹦跳;纸糊的课本被风掀开页码,燕子在房梁上筑巢,泥点落进我盛窝头的搪瓷缸,咚咚响得像云雀的歌。
可云也有发脾气的时候。那天我刚走到井台边,头顶的云突然变了脸色,铅灰色的云脚压得老低,雨点劈里啪啦砸在课本上,纸页瞬间洇开蓝墨水的字。我抱着书包往教室跑,布鞋陷进泥里拔不出来,索性光着脚踩在凉津津的田埂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进脖子,冻得我首打哆嗦。教室里漏着雨,同学们挤在窗台边看云——云团在山尖翻涌,像被揉皱的棉絮,却迟迟不肯散开。我摸着课本上模糊的字迹,想起早上阿婆往我布兜里塞的干玉米饼,此刻早己泡成了糊糊,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像坠着块化不开的雨云。
首到下午,风突然吹开云缝,金晃晃的阳光斜斜切进教室,在黑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看见云边镶着亮闪闪的银边,像被谁用剪刀裁出了金边,渐渐向西野铺展。不知谁喊了声“彩虹!”,大家涌到门口,只见山坳里架着座七彩的桥,云隙间漏下的阳光正落在桥中央,把远处的苹果园照得绿油油的。我忽然想起阿婆说的“云飘到哪儿,哪儿就有新的天”,伸手接住落在掌心的阳光,凉津津的雨珠不知何时变成了暖融融的金粉,课本上的字迹也在晾干后变得格外清晰,像重新开出的小花。
我常踮脚够教室窗台上的云——它们总趴在玻璃上,把影子投在算术本的格子里,让我想起阿婆说的“云飘到哪儿,哪儿就有新的天”。那时的希望,就像老井边新抽的柳丝,在料峭春风里轻轻摇晃,总觉得只要攥紧窝头走下去,便能追上漫山遍野的花开。
夏日的热是黏津津的,蝉鸣在老槐树上织成网,把云絮都粘得动不了。我常躲在教室的荫凉里,看阳光从云缝漏下来,在课桌上跳格子,雨滴突然砸下来时,就跟着同学们往教室跑,布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都像云的脚印。穿堂风掠过脖颈时,能闻到远处苹果园的青香,混着不知谁家灶间飘来的烙饼味,让人觉得,哪怕热得发昏,日子也是甜丝丝的。刚入秋时的天空蓝得像洗过的玻璃,云絮白得能拧出水来,连苹果园的枝桠都带着丰收前的舒展——那时的我总爱站在田埂上,看自己的影子和云影叠在一起,以为踩着这渐渐变黄的草甸子,就能走进云的故乡。可深秋的风是带着刀子的,生产队的苹果园收了果子,六台梯田的枝桠光秃秃的,却总在风里晃着零星的红。我每天背着补丁摞补丁的布兜路过,看别的娃娃啃苹果,果肉咬得咔嚓响,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我便把窝头攥得更紧些,硬面面的碴子硌着手心,眼睛却忍不住往人家手里飘——首到有回看见树底下躺着个半红的苹果,表皮蹭了层土,却还透着股甜丝丝的香。
我蹲下身,膝盖碰着地上的草棵子,指尖刚触到苹果,心就咚咚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左右瞅瞅,苹果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枯枝发出细响。赶紧把苹果捡起来,用袖口擦了又擦,那红扑扑的果皮在秋阳底下亮得晃眼。塞进书包时,生怕碰着了,轻轻搁在窝头旁边,布兜的补丁磨得胳膊生疼,却觉得怀里揣了个会发光的小太阳。
放学路上,躲在打豆场的豆垛后头,咬一口苹果,甜津津的汁水流进嘴里,连舌头都跟着发烫。剩下的那个,攥在手里暖乎乎的,想着阿婆瞎了眼,没尝过这甜滋味,脚步就更急了。推开土坯房的门,阿婆正坐在炕上摸黑纳鞋底,麻绳穿过布底“嗤啦嗤啦”响,像云擦过瓦檐。我把苹果往她手里塞,她的手像老树皮,触到苹果时猛地抖了一下,指尖果皮的沙沙声比雪落窗台还要轻,忽然把苹果贴到脸上:“红娃哎,咱娃心里头热乎,像朵小云彩……”
夜里,土炕上的被子带着潮气,阿婆把我往怀里搂,我却觉得她瘦骨嶙峋的胳膊硌得慌。正迷糊着,手里突然又多了个东西——是那个苹果,阿婆的声音在头顶哑哑的:“婆牙口不好,你吃。”我知道她是舍不得,就着窗缝漏进来的月光,看见她啃着硬窝头,下巴一动一动的,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哽噎声,混着她白天没哼完的老调子。我把苹果掰成两半,硬往她嘴里塞,她却咬了一小口就摇头,剩下的半块,非要看着我吃完才肯睡。那夜的梦啊,云变成了甜津津的苹果,阿婆的怀里是暖烘烘的云,连老井里的水都飘着糖霜。
深冬的雪片子像碎玉碴子,斜斜地往领口灌。我那件洗得泛白的蓝布衫早扛不住霜风,袖口磨出的棉絮在风里飘,冻得手指蜷成鸡爪子,书包带子勒得肩膀发木。每天天不亮就得踩着冻硬的土路往学校赶,布鞋底子薄,踩在雪地上吱嘎响,脚趾头冻得跟猫咬似的,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搓搓脚,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出冰晶——那气团飘向灰扑扑的天,多像被风吹散的小云片,可我知道,云散了还会聚,就像阿婆说的“识字能攒成翅膀,带咱飞出山沟沟”。
最难忘的是那个冬日下了一夜的雪,天还没大亮,雪就把世界映白了。我往书包里塞了块冻成冰碴子的窝头,踩着积雪出门,脚下“咯吱咯吱”响,像在给云儿们唱一支歪歪扭扭的歌。下坡时“刺棱——”一声,我摔进雪窝,头磕出的人形坑里,雪粒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玻璃,却比玻璃软和,落在手心里就化了,只留下点潮乎乎的凉。还没爬起,又“扑通”滑倒,膝盖跪在冰棱上,疼得吸气。西周白茫茫的,只有猫头鹰偶尔“咕——咕——”叫,像在问我:“小云彩,你咋还不回家?”
眼泪砸在雪地上,转眼就冻成冰晶。指尖摸到书包里硬邦邦的窝头,棱角硌着掌心,忽然想起上周课堂上,老师教我们念“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课本插图里的老翁独钓寒江,蓑衣上落满雪,却像棵挺在风里的老云杉。阿婆曾经摸着我的课本说:“这字儿啊,像苹果花似的,开在纸上就不谢了。”我胡乱抹了把脸,抓着路边灌木枝站起来,冰碴子划破手指,却比不过心里的慌——要是今天不去,就听不到老师讲下一课了,说不定会错过更美的云呢?
那天晌午突然变了天,西北风吹得教室窗纸哗哗响。放学时雪粒子夹着冰碴子打在脸上,针扎似的疼。我缩着脖子往家跑,没走多远就觉得脸蛋子发木,一摸才发现冻出了冻疮,水疱透亮得像云里藏着的小太阳,破了就流出红兮兮的水,在下巴上结成痂,像云被夕阳染了边。
进了家门,阿婆摸索着过来牵我的手,指尖触到我脸上的痂,浑身猛地抖了一下:“我的娃哟,这脸咋成了冻坏的苹果?”她颤巍巍地从陶罐里挖出半块猪板油,就着灶膛里的余温化开,棉絮蘸着油抹在我脸上,温热混着烟味,像给云朵裹了层暖烘烘的被子。月光从破窗纸缝里漏进来,照见她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我脸上的血痂,像落在雪地上的几瓣红梅——原来疼也是有形状的,就像云有雨有晴,都是天给的模样。
转天上学,姚爷爷在苹果园地头扫雪捡柴,看见我脸上的伤,烟袋锅子“当啷”掉在雪地上:“哎哟,红娃子的脸冻成这样!”他从土窑里抱出粗陶罐,里面是晒了半干的柿子皮:“熬点柿子油抹上,疼就跑了。”我捧着陶罐往家走,掌心的温度把罐壁的霜气烘成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混着脸上的血渍,在衣襟上晕开的印子,多像云在天上画的地图。
冻疮最厉害那阵子,阿婆拆了自己的棉裤,扯出旧棉絮给我缝耳罩。我跟着她学剪伯父的破胶鞋底垫鞋,冻僵的手指捏不住剪刀,在布片上戳出歪歪扭扭的洞,可阿婆却说:“云飘起来也没个准形,咱娃的耳罩能挡风就行。”夜里她把我冻僵的脚往怀里焐,老茧擦过脚趾头,像云擦过月亮,慢慢就暖了。那些结着血痂的日子,脸疼得没法咧嘴笑,心里却装着好多小太阳——姚爷爷的柿子油、阿婆的棉耳罩、课本里的字,还有每天早上出门时,看云从山尖一点点漫开,就知道,冬天的云,也是会变成春雨的。
如今想起那些日子,井台边的云还在飘,苹果园的枝桠又抽出新芽。阿婆摸着我课本的手,姚爷爷烟袋锅的火星,都成了云里的光。原来苦日子里的甜,就像云缝里漏下的阳光,看着微弱,却能暖透整个冬天。而我这朵小云彩啊,早就把脚印、眼泪、窝头和苹果香,都藏进了心里,等着有一天,跟着识字的翅膀,飘向更远的天——那时我会看见,老井的水依然在流,苹果园的花又开了,而阿婆的话,就像云缝里的阳光,永远暖着我走过的每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