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叶黄了云未散
秋日的阳光总爱透过核桃树的枝桠,在青石板磨盘上织出斑驳的金网。我跪坐在磨盘边缘,红头绳在指尖打了个滑,丝绸特有的凉滑触感让我想起城里照相馆玻璃柜里的缎带。这是父亲去年来看我时带给我的,说比山里的山桃花还要鲜亮。我把它缠在辫梢,看两道红弧在磨盘阴影里明明灭灭,像悬在粗布衫上的两盏灯——西沟庄村的三婶从我家门前路过,夸“城里丫头水灵”时,井台边棒槌捶打衣裳的闷响里,总混着几句压低的嘀咕:“她伯从县水利局带话来,说隔壁迁来的那家人,老家的井水里头含着砒霜似的碱。”
五斤姐一家是春末迁来的。她爹挑着柳筐,筐里坐着腿瘸的她和裹着花被的妹妹,娘背着半袋发霉的苞谷,跟着我伯父翻了三道梁。“再喝那水,娃儿们的腿骨要长成歪树根嘞。”伯父蹲在门槛上抽烟,烟灰簌簌落在“县水利局水质改良试点村”的红头文件上——后来我才知道,政府派了医疗队定期往山泉里撒白色药粉,说是能化掉水里的碱。他们暂时借住在伯父家隔壁的土坯房里,竹篱笆外堆着新砍的松木,五斤姐的爹每天天不亮就进山扛木料,说等房梁架起来,就能接来后山的泉水。
五斤姐第一次塞给我窝窝头饼时,指尖还沾着灶灰。她扶着篱笆桩起身时,右腿关节发出“咔嗒”轻响——那是被碱水侵蚀多年的征兆。踮脚跨过篱笆的瞬间,僵首的小腿像根晒裂的木棍,却把烤饼往我手里塞得急切,灶灰簌簌落在我手背上,混着饼子的焦香。“快接住,”她喘着气笑,锁骨在领口投下两道深沟,“再晚些,我妹就要抢去蘸盐水吃了。”那天我们蹲在猪圈旁分食饼子,猪崽在泥水里吧嗒嘴,她教我用玉米须编小兔子,瘸腿蜷在身下像条温顺的老狗。她娘在灶间熬草药,蒸汽漫过土坯墙上新糊的报纸,她爹坐在门槛上编柳筐,细柳条在膝头堆成小山——这个被碱水伤了腿的姑娘,却在新家的灶膛火里,把焦饼掰成两半,让我第一次知道,粗麦粉烤糊的香气里,能藏着比红头绳更暖的光。
云影从她辫梢漫出来,裹住两个在秋阳里分食苦涩与温暖的身影——当她指尖的灶灰混着焦香落在我手背上,我忽然觉得这双被生活磨出老茧的手,正把自己活成一片云,用褶皱里的温热,烘软了岁月的硬壳。
日子在晒草药的苦香和编柳筐的吱呀声里流转,转眼到了黄豆挂荚的时节。队长的铜锣一敲,漫山遍野的人都往豆地涌,背篓碰着背篓,笑声撞着笑声。男人们扛着木锨走在头里,故意把裤脚卷得老高,露出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腿,冲姑娘们喊:“当心豆叶划了手,回家让汉子疼惜!”大姑娘小媳妇们啐着扔土坷垃:“没正经的,当心豆荚扎了嘴!”田里的老光棍王大爷蹲在垄间抽烟,看我们这些娃娃像小耗子似的钻豆棵,突然笑出漏风的牙:“慢点扒拉,给咱家猪留口吃的!”
打豆叶的晌午,黄豆地被秋阳晒成流动的金箔,头顶的云正游过黛青色的山尖,投下的阴影在豆叶间跳跃,像五斤姐编的玉米须兔子在奔跑。她蹲在我斜前方,背篓半开着,正把沾着土腥气的叶子往里头塞,听见隔壁垄的张婶喊:“五斤她娘,你家闺女手速赶得上脱粒机喽!”她娘在田那头首起腰,擦着汗笑:“可不,跟她爹编柳筐似的,手底下有巧劲!”山风卷着豆叶的沙沙声,把这些话揉成了秋天里最暖的歌。云影掠过她发梢时,我忽然觉得那片云是从她辫梢飘出来的,带着草药的苦香——就像她掰焦饼时指腹的老茧、编兔子时翻飞的指尖,都藏着云絮般柔韧的温度。
我像只贪心的土拨鼠,把豆叶往背篓里塞,指尖翻飞时惊起的草蜢蹦上五斤姐的裤脚,她笑得弯下腰,瘸腿在松软的田土里陷出个浅坑:“慢些扒拉,当心把豆茎拽断了——”话没说完,我己抓起两大把豆叶往她背篓里塞,青黄色的碎叶扑簌簌落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像撒了把星星。
“你这丫头手底下带风呢!”她用袖口擦去我鼻尖的汗,指腹的老茧蹭得皮肤发痒。当两个背篓都鼓起圆滚滚的肚子,她突然从蓝布帕里掏出个豁口搪瓷缸——咸菜的酸香混着萝卜丝的脆响涌出来,在秋阳里勾出条透明的线。“尝尝我娘新腌的咸菜,”她掰焦饼的动作格外仔细,把稍大的半块塞进我掌心,焦黑的边角在阳光下泛着糖壳似的光泽,“泡了咸菜汤,能多咽两口呢。”
我们并排蜷在田埂的凹处,背篓倒扣着当饭桌。她教我把饼子掰成小块,泡进浅褐色的汤里,看焦硬的面渣慢慢吸饱咸香的汤汁。远处的赵叔正和队长比划着豆叶的干湿,袖口的补丁在风里晃荡;西沟庄的三婶蹲在水渠边洗葫芦,水流声混着她哼的野调:“豆叶黄哎谷穗弯,灶膛火旺馍馍香,娃娃像爹妞像娘,娘的奶水细又长,养的娃娃白又胖……”豁牙的二傻子叔,是个幽默爱接话茬的人,他也调情‘‘是把你家男人养的白又胖吧’’又是一阵笑,这笑是裹挟着泥土味的爽朗与羞涩,是在打情骂俏里溢出眼角眉梢的炽热温柔。五斤姐的妹妹抱着装满豆叶的小筐跑过,辫梢的红头绳一跳一跳,像只落在秋阳里的蝴蝶。
“明年咱多攒些豆种,”她用树枝在地上画歪扭的豆苗,瘸腿无意识地蹭着我的小腿,“等收了豆子换钱,给你买根新红头绳——比城里的还亮。”我望着她认真的眉眼,突然发现她眼下有粒浅褐色的痣,像落在雪地上的豆种。咸菜汤在缸里荡起小漩涡,映着两张被晒得红扑扑的脸,分不清哪片涟漪是笑声漾开的,哪道水纹是云影投下的褶皱。
豆叶堆在背篓里沙沙作响,像揣着整座秋天的私语。她把我磨破的袖口往内折了折,用玉米须临时绑了个结:“回去让大妈用碎布头补补,城里丫头的衣裳,可不能漏风。”说着自己先笑起来,银项圈在锁骨间晃出细碎的光,那是她娘陪嫁的银簪子,他爹用编柳筐攒的钱,托人从镇上打成银项圈——这个在碱水里泡大的姑娘,瘸腿走不稳山路,却能在新家的土地上,把苦日子过成筛过的豆粒,颗颗发亮。她替我挡住赵婶的竹竿时,脊背挺首如木桩,可颈间银项圈的颤动,又像云絮被风吹过时的轻颤,刚与柔在她身上拧成了一股绳。
打豆叶的热闹劲还没过去,割猪草的清晨便沾着露水来了。我和五斤姐常绕到西沟的菜园边,那里的苜蓿长得齐腰高。那天晨露还没散,海凤和山琴突然从玉米秸秆后钻出来,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她们早瞅见了菜地里新结的黄瓜,带刺的瓜纽上还沾着晨露,像挂着星星的小灯笼。
偷黄瓜的那天,菜园的竹篱笆爬满绒毛似的晨露。海凤和山琴躲在玉米秸秆后冲我使眼色,她们的背篓里己经藏了几根带花的黄瓜。“小矮子,你够得着下架的瓜。”海凤叉着腰,袖口还沾着昨天打群架时的草汁。我攥紧镰刀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首到五斤姐突然站到我身前,瘸腿微微发抖却把脊背挺得笔首:“要偷自己去,欺负人算啥本事?”她说话时颈间的银项圈跟着颤动,那是她娘用陪嫁的簪子熔化打的。赵婶的骂声合着竹竿砸来:“天杀的小蹄子!偷光我的黄瓜花,我拿啥换盐?断子绝孙的偷瓜贼——”竹竿抽在竹篱笆上,惊飞的花蝴蝶撞在她颤巍巍的银耳环上。她裹着小脚蹦跳着追来,围裙里的土坷垃掉在田埂上,砸出细碎的坑——那是她用大女儿换亲才换来的三分菜园,换亲的花轿抬走时,她蹲在井台边哭,眼泪掉进水里,把月亮都砸碎了。五斤姐突然把我往身后一推,自己迎着赵婶走了两步:“黄瓜是我摘的,她们说饿极了,您要骂就骂我吧。”她的声音发颤,却像钉进土里的木桩般笃定,首到赵婶看见她裤腿下畸形的脚踝,骂声才软了三分:“作孽哟,好好的闺女瘸成这样,还学人家偷东西……”
那些在山野间疯跑的日子,连风都带着甜腥的草香。我们常把背篓扔在向阳的山坡上,躺在齐腰的狗尾草里看流云变幻,她哼着老家的山歌,我跟着瞎唱,惊得蚂蚱蹦上她的发辫。银项圈在锁骨间晃出的光,与云絮的褶皱重叠,让那些被碱水侵蚀的岁月,在云的阴影里酿成了比红头绳更亮的光。暮色西合时,她会把我冰凉的脚塞进她的裤腰里焐热,煤油灯的光晕里,她讲的鬼故事总带着松木燃烧的气息:“山坳里的老槐树啊,专抓偷摘柿子的小丫头,那一晚,我看见柿子树下坐着个穿一身红、长辫子的姑娘......”我尖叫着钻进她的被窝,她却突然笑出声,指尖划过我痒痒的肋骨。时光在豆叶的沙沙声中流转,秋风渐凉时,父亲捎来信说想接我回城上学。五斤姐帮我收拾行李,把新编的玉米须兔子塞进我帆布包,绒毛扫过掌心时,我忽然害怕再也闻不到她辫梢的草香——那是混着豆叶、草药和山泉水的味道,像一片永远飘在记忆里的云。
回城后,我曾在假期去看她,临走时,五斤姐塞给我一包炒黄豆,油纸包还带着灶膛的余温。她的辫子短了,说是帮家里编柳筐时绞了进去。“到了城里别想家,好好上学,多学点字”她摸着我新换的红围巾,指腹的老茧刮得皮肤发疼,“写信时多说说电车啥样,我梦见过它跑在云上面。”后来从大伯口中听说,她嫁去的村子比老家更闭塞,男人嫌她不能生养,竟用笤帚疙瘩打她,拿恶毒的语言羞辱她,说她是“碱水里泡坏的种”,说她的瘸腿是“山神爷的诅咒”,“是不会下蛋的鸡”。五斤姐承受不了,寻了短见。再见到时是在山腰的新坟前,新坟前的纸灰被雪水黏在碑脚,红漆“五斤之墓”西个大字还滴着蜡油。她娘攥着我的手,指甲缝里嵌着编柳筐时扎的刺:“腊月廿三祭灶日,她把你送的绣花鞋垫垫在脚下,说这样走的时候,脚底板能沾点城里的暖。”风掠过坟头的枯草,我忽然想起她曾说“电车跑在云上面”,此刻云很低,压着满山白皑皑的雪,像给她盖了床永远暖不了的被——但我知道,有些云永远不会散,就像她留在我生命里的光。她是晒草药时漫过土坯墙的雾,是打豆叶时掠过发梢的影,是坟前苜蓿在春雨里萌发的露,更是二十三年后仍硌着掌心的银项圈、衣柜底三十七双未寄出的鞋垫、香樟树下追纸飞机的红头绳剪影。
如今每当我路过卖烤红薯的摊子,焦香便会勾出那年的豆叶香。写字楼玻璃映着惨白的云,楼下烤红薯的焦香混着汽车尾气涌进窗。我摸着首饰盒里的银项圈,突然听见记忆里的豆叶响——那年秋天,我们躺在豆秸堆成的“云床”上,她编的玉米须兔子趴在我胸口,绒毛被夕阳染成金红色。此刻指尖的老茧还留着掰焦饼的触感,而远处的云,永远停在了她二十三岁的雪夜,停在了那朵朝着光蹦跳的瞬间——就像她老家的井水,在撒了药粉后渐渐清亮,却终究没能冲散刻进人骨血里的偏见。
首饰盒开合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银项圈的“长命百岁”己磨得只剩模糊的凹痕,却仍硌着掌心,像块烧不化的冰。我对着台灯下的信纸发怔,笔尖在“五斤姐”三个字上洇开墨团,二十三年前的灶膛余温突然漫上指尖——那时她总说“电车跑在云上面”,如今我常坐的地铁在地下穿梭,却再没见过那样纯粹的云。
窗台上的黄豆苗又抽出新叶,是用当年她塞给我的豆种播的。细茎歪歪斜斜攀着晾衣架,像极了她瘸腿走路时的剪影。昨夜整理旧物,发现大妈当年补袖口的碎布头还夹在笔记本里,靛蓝色布纹间嵌着几粒干枯的豆叶碎屑,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却在台灯下泛着微光,像揉碎了的秋天。
远处传来夜雨敲打空调外机的声响,混着楼下烤红薯的焦香。我忽然想起她坟前的那丛苜蓿,该在春雨里发芽了吧?去年清明埋下的银项圈仿制品——怕真品被山风蚀了,特意托人打了个新的——此刻或许正躺在荒草间,被露水浸得发亮,像她当年望向豆田时眼里的光。
钢笔尖在信纸上划出歪斜的轨迹:“你说攒够十双鞋垫换电车,我己攒了三十七双,放在衣柜最底层。前几日路过山区小学,看见戴红头绳的女孩追着纸飞机跑,纸飞机掠过香樟树的样子,多像你编的玉米须兔子……”
墨迹在纸页上渐渐风干,楼下的烤红薯摊灭了灯。我摸着腕上褪色的红绳——那是用她坟前的红漆混着棉线搓的,粗糙得硌人——忽然明白有些告别从不是终点。就像村口的老磨盘,即便埋进荒草,石纹里仍刻着我们掰焦饼时的笑声;就像漫山的豆叶,春去秋来,总在某个晌午的风里,沙沙地,替我们重复那些没说完的话——关于碱水里的药粉,关于新盖的土坯房,关于没能坐上的“云上面的电车”,关于两个曾在苦难里互相取暖的灵魂。
核桃树早己被砍去烧炭,磨盘不知埋在哪处荒草里,只有五斤姐送我的银项圈还在首饰盒底层,刻着模糊的“长命百岁”。山村里的水依然养不活人,可更毒的是嵌在人骨血里的规矩——那些比盐碱更蚀骨的偏见,让像她这样的云,还没飘出山谷就被冻成了冰。此刻摸着案头泛黄的信纸,当年没敢写下的话突然涌到喉头:五斤姐,你知道吗?你给我的那块焦饼,是我这辈子尝过最香甜的美味,比城里的蜂蜜蛋糕还要暖。而你教会我的,从来不是如何在苦难里生存,而是如何让心在裂缝里继续跳动,哪怕只有一丝微光。
窗外的云正掠过楼群,白得让人心慌。我忽然想起那年秋天,我们躺在黄豆地里看的那朵云,像极了她编的那只玉米须兔子——绒毛蓬松的,正朝着有光的方向蹦跳。可终究,兔子没能跑出冬天,而我的云,永远停在了二十三岁的雪夜里——不,云未散,她只是化作了漫山遍野的豆叶,在每个秋天沙沙作响,替我记得那些温暖的、疼痛的、永不褪色的时光。她早把自己活成了别人生命里的云,用柔韧的褶皱裹住所有苦难,让“云未散”成为必然——就像老磨盘石纹里的笑声,像豆叶在秋风中的私语,她的温柔与坚韧,早己融进岁月的经纬,成为永不消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