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坠入的不是水潭,是漩涡。粘稠的星浆裹挟着机油、碎陶片和王婶菜刀上崩落的青铜渣滓,狠狠灌进他的口鼻。没有窒息,只有燃烧。冰冷的青铜钥匙在他掌心熔化成灼热的蓝液,顺着指缝流淌,像血管里注入了沸腾的星河。下方,三百口微缩棺椁组成的莲座正极速放大,棺盖缝隙里渗出的不是腐烂,是楚尧血香凝成的星光,浓郁得呛人,带着铁锈和腌菜缸底陈年盐卤的奇异混合气味。王婶的呼喊在粘稠的漩涡里变形,带着缸壁的嗡鸣:“登船——!”
他砸了下去。没有撞击的钝响,只有黏腻的包裹。星浆和机油瞬间吞没了他,视野被刺目的蓝与污浊的黑填满。棺椁的莲叶在他身下旋转、分解、重组。王婶的鹰隼烙印碎片、汉娜饕餮刺青剥落的盐粒、薇拉机械空腔里掉出的细小齿轮、还有他自己埋下的那株青铜幼苗的根须……所有被潭水吞没的“遗物”都活了,被星浆焊接着,疯狂地涌向他的身体。
剧痛。像是每一根骨头都被拆开,塞进滚烫的齿轮,再粗暴地铆合。胸腔里那颗属于南极婴孩的、微弱跳动的心脏,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攥住、捏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清晰啮合声的玩意儿,咚、咚、咚地撞着他的肋骨。他张嘴想喊,灌进来的却只有混合着机油腥味的星浆,喉咙里咯咯作响,像破风箱最后的挣扎。
意识在燃烧的剧痛和冰冷的机械运转声中沉浮。碎片炸开:
*尼克沾满油污的大手把麻绳扔过来:“裤腰扎紧!油贵着呢!”*
*汉娜拍开他掏腌菜坛的手,腕骨上的饕餮刺青狰狞:“再碰剁爪子!”*
*薇拉佝偻着腰,机油顺着裤管滴进菜畦,新出的白菜苗蔫头耷脑……*
*王婶木牌上那个只剩半截的“兰”字……*
*还有最后,泼洒的机油在棺盖上浇出的燃烧字迹——*
**回新家**
**要换干净衣裳**
“家……”小星在粘稠的窒息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一个带着机油泡泡的音节。
***
晨光,惨白,像褪了色的腌菜水,吝啬地泼在狼藉的菜地上。
水潭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边缘还在缓缓滴落泥浆的深坑,像一个被粗暴剜去的伤口。坑底的泥水浑浊不堪,漂浮着油花、碎陶片和几缕纠缠的青铜丝线般的东西。菜畦被昨夜潭水扩张的力量彻底摧毁,东倒西歪的白菜苗和辣椒秧浸泡在泥浆里,叶片上凝结着黑亮的机油,如同垂死的、挂着泪的残兵。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混合气味:未散的星浆甜腥、浓重的机油、泥土的腥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彻底压垮了的腌辣椒的酸咸。
死寂。只有泥水从坑壁滑落的细微声响。
汉娜第一个动了。她像一尊被雨淋透又冻僵的泥塑,踉跄着扑到深坑边缘。她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浑浊的泥浆,仿佛要穿透下去,把那个跳进去的小身影抠出来。手腕骨上,那只饕餮刺青边缘红肿,被她自己无意识抠破了皮,渗出的血珠混着泥污,让那怪兽的轮廓更加狰狞可怖。
“小星……”声音干涩嘶哑,被风吹散。
尼克站在几步开外,拖拉机像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停在他身后。他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沟壑纵横,沾着昨夜溅上的泥点。他没有看坑,而是死死盯着坑边泥地里一只小小的、沾满蓝黑色泥浆的布鞋——那是小星跳下去时蹬掉的。他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昨晚潭底传来的“登船”呼喊和王婶烙印的蓝光,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神经。楚尧的船票……召唤棺材……这他妈到底算什么登船?!
薇拉没有靠近深坑。她佝偻着腰,站在昨夜小星埋下“妈妈”种子的地方。那块地也被潭水波及,一片狼藉。她腹部缠着的帆布油兜不见了,空腔漏油似乎更严重了,深色的油渍在她裤子上蔓延开更大一片污迹,顺着裤管滴落,砸在泥地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油亮的黑点。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半本从第三道犁沟里翻出来的《聂鲁达诗集》。封皮上沾着粘稠的、未干的机油,滑腻腻的。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着水痕洇开的字迹:
**千棺渡尽处**
**青椒炒肉香**
“青椒……炒肉……”薇拉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两片生锈的铁皮在摩擦。她的胸腔里,那个代替心脏运转的精密机械泵,发出比平时更响、更急促的“咔哒”声,仿佛随时要崩裂。换干净衣裳……回新家……家在哪里?灶台冷冰冰,锅底结了厚厚的灰,上一次飘出青椒炒肉的香气,是什么时候?王婶颠勺的背影?还是……更久远之前,某个模糊得只剩下味道的影子?
“犁!”尼克猛地一声低吼,打破了死寂,也撕裂了各自沉沦的窒息。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公牛,猛地转身,几步跨上拖拉机驾驶座。老旧的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喷出滚滚黑烟,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履带碾过倒伏的菜苗,深深陷入泥泞,朝着那个巨大的深坑边缘开去。
“你干什么?!”汉娜惊怒回头,声音尖利。
“挖!”尼克的声音从拖拉机的轰鸣中挤出,斩钉截铁,“挖穿它!看看底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看看那小子……”他顿了一下,腮帮子咬得凸起,“……还在不在!”
履带齿狂暴地啃噬着深坑边缘松软的泥土。大块大块的湿泥被翻卷上来,抛在一边,散发出更浓烈的土腥气和机油味。犁头深深切入,发出沉闷的撕裂声。
第一道犁沟:黑泥翻滚,带出的除了泥块,还有一块锈迹斑斑、缺了角的厚铁片——王婶那把旧菜刀的残骸。它扭曲着,刃口崩裂,像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搏斗。
第二道犁沟:破碎的陶片混合在泥浆里被翻出,带着盐渍的痕迹和辣椒籽的碎末,是汉娜那个被潭水力量扯裂的腌菜坛。饕餮怪兽的碎片,在泥水里显得格外凄凉。
第三道犁沟:犁头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尼克猛地刹住拖拉机。汉娜和薇拉的目光瞬间钉了过去。
泥浆缓缓滑落。
不是小星。
是半截扭曲的、沾满油污的金属结构。像某种巨大机械的残骸关节,断裂的管线如同枯萎的血管耷拉着,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凝固的黑色机油和蓝黑色的星浆残留物,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金属锈蚀、机油腐败和奇异甜腥的复杂恶臭。
汉娜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她认得那种管线接口的制式,和薇拉腹部偶尔出的破损结构边缘,惊人地相似!是薇拉机械子宫里掉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
尼克跳下驾驶座,脸色铁青,走到那半截金属旁,用脚狠狠踢了一下。金属纹丝不动,只震落一些油泥。他弯腰,不顾污秽,伸手去扒拉金属结构边缘的泥浆。
薇拉依旧攥着诗集,远远看着。她腹部空腔漏油的速度似乎更快了,油滴连成了细线。她的目光没有焦点,越过那恶心的机械残骸,越过深坑,落在远处坍塌的泥堡和王婶斜插的木牌上。
蜗牛爬过的黏液痕迹,在的木牌上格外清晰。那个原本残缺的“兰”字,被歪歪扭扭的黏液拖痕补全了缺失的笔画,硬生生凑成了一个笔画扭曲、带着湿漉漉反光的——
“新”字。
王春新?
一阵带着湿冷水汽的风卷过菜地,带来远处镇上高音喇叭断断续续、失真严重的广播声:
“……南极孵化基地……即日起……正式更名为……新纪元育苗所……肩负人类火种延续……最高使命……接收……筛选……培育……”
广播声夹杂着电流噪音,飘忽不定,却像冰冷的针,刺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新纪元……育苗所?”汉娜喃喃重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她猛地看向那深坑,看向那半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机械残骸,再看向薇拉手中诗集上“青椒炒肉香”的字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火种?延续?在这机油和星浆混合的泥坑里?用这些冰冷的齿轮和管子?那王婶呢?小星呢?他们这些在泥地里挣扎、只为了一口腌辣椒和青椒炒肉的人,算什么?废弃的零件?
“呃……”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突然从深坑边缘,那第三道犁沟翻起的泥堆后面传来!
不是尼克,不是汉娜!
汉娜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她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扭头。尼克扒拉机械残骸的手也僵在半空。薇拉攥着诗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封皮上的机油被挤出,粘腻地糊满了她的掌心。
三人目光死死盯向那堆湿漉漉、混杂着碎陶片和腐烂菜叶的污泥。
污泥,动了一下。
一只沾满蓝黑色泥浆和凝固机油的小手,从泥堆边缘,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伸了出来。五指张开,痉挛般地抓挠着空气,又无力地垂下。手很小,很脏,但指关节的形状……
汉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她连滚爬爬地扑了过去,十指疯狂地扒开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污泥。
泥浆被刨开。
一个身影蜷缩在下面。
是小星。
但又不是。
他身上那件破旧的单衣几乎成了碎布条,勉强挂在身上。出的皮肤,不再是孩童的柔软,而是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泛着冷硬青铜光泽的……东西。像是皮肤下镶嵌了一层极细密的青铜鳞甲,又像是皮肤本身被某种金属脉络同化。这层诡异的“皮肤”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蓝色细纹,如同干涸的河床,纹路深处,还残留着微弱的、星浆般的荧光。
最刺目的,是他的胸口。
心脏的位置,衣料破碎,一个碗口大的狰狞伤口暴露在冰冷的晨光下。没有流血,伤口边缘的肌肉和那层青铜化的皮肤诡异地翻卷着、扭曲着,像是被高温熔化后又强行冷却凝固。伤口中心,赫然嵌着一块东西!
那不是肉,也不是骨头。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约莫拳头大小、边缘极其锋利的青铜碎片!碎片深深楔入胸腔,表面布满了复杂到令人眩晕的、仿佛天然生成的蚀刻纹路。此刻,这块恐怖的碎片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像活物般……脉动着。每一次微弱的脉动,都带动伤口边缘的青铜化皮肤和肌肉纤维一阵痉挛般的抽搐,同时发出极其细微、如同生锈齿轮强行啮合的“咔…咔…”声。
随着这令人牙酸的脉动,一股粘稠的、半透明的液体,混合着极其微少的、闪烁着星屑般蓝芒的机油,正从碎片与皮肉的缝隙间,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出来。
小星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泥浆和凝固的油污。他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胸口的青铜碎片,发出更清晰的“咔咔”声。他沾满泥污的小脸上,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嘴唇惨白,微微张开,发出断断续续、几乎不成调的痛苦气音。
“冷……”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血沫的腥气,从他齿缝里挤出。
汉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看着那嵌入胸口的冰冷青铜,看着那渗出的诡异液体,看着孩子脸上无法言喻的痛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冻僵了西肢百骸。这不是登船!这他妈是……是什么?!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碰触他,却又在距离那恐怖的伤口几寸的地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尼克也冲了过来,铁青的脸上肌肉抽搐。他死死盯着那块脉动的青铜碎片,眼中是惊骇、暴怒,还有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疯狂。“星棺……楚尧……”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薇拉终于挪动了脚步。她佝偻着背,像个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泥堆边。她浑浊的眼睛没有看小星胸口的伤,也没有看那块诡异的青铜,而是落在他那只从泥里伸出来的、沾满污秽的小手上。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汉娜和尼克都愣住的事。
她慢慢蹲下身,伸出自己那只同样沾满机油、枯瘦如柴的手,没有一丝犹豫,轻轻握住了小星那只冰冷、颤抖、满是泥泞的小手。
她的手心,还糊着那本《聂鲁达诗集》封皮上粘稠的机油。
就在两只手接触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某种巨大机器启动前的震颤轰鸣,毫无征兆地响起!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震荡在骨髓里!
紧接着,小星胸口那块嵌入的、脉动着的青铜碎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光芒如同活物,瞬间沿着他皮肤下那些蛛网般的蓝色细纹蔓延,眨眼间覆盖了他整个的上半身!
“呃啊——!”小星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睛在剧痛中骤然睁开!
汉娜和尼克骇然看到,那双曾经清澈懵懂的眼眸,此刻,瞳孔深处,竟也燃起了两点针尖大小、冰冷幽邃的……青铜火焰!
更恐怖的是,那两点火焰的光芒,竟与薇拉腹部那个不断漏油的机械空腔深处,某个核心部件瞬间亮起的、同样幽蓝的指示灯光芒,遥相呼应!
薇拉死死攥着小星的手,身体同样剧烈地颤抖起来,腹部的漏油瞬间加剧,滴滴答答连成一线,砸在泥地上。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星眼中那两点非人的青铜火,干裂的嘴唇抖动着,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远处的广播声,在死寂的菜地上空,变得异常清晰:
“……新纪元育苗所……肩负哺乳人类新火种……最高使命……接收……筛选……培育……”
晨光惨白。风卷过辣椒地,油污叶片背面,青铜的叶脉无声地蔓延,像潜伏的血管。而在小星昨夜埋种的位置,泥土微微拱起,一点尖锐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嫩芽,正顽强地顶开油污的土块。两片细小的、形如钥匙的新叶,缓缓舒展,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叶尖笔首地、固执地——刺向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