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胸口的青铜碎片爆发的幽蓝光芒,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汉娜和尼克的眼底。那光芒勾勒出孩子弓起的、痉挛的脊背,皮肤下青铜脉络狰狞地凸起、搏动,像皮下囚禁着无数暴戾的金属活蛇。他眼中那两点针尖般的青铜火焰,冰冷地燃烧着,映着薇拉腹部同样幽蓝的漏油指示灯,构成一幅诡异而令人心胆俱裂的图腾。
“放开他!”汉娜嘶吼,声音劈裂在风里。她像护崽的母狼,猛地扑上去,试图撞开薇拉紧握着小星的手。她的饕餮刺青在腕骨上灼烫,如同烙铁,驱使着她去撕碎这带来剧变的源头。
“砰!”
她的身体撞上了一堵铁壁。尼克高大的身躯挡在了薇拉和小星身前,他的手臂像液压杆一样横亘,肌肉贲张,纹丝不动。他脸上的暴怒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惊疑和本能警惕的东西取代。他死死盯着小星眼中那两点非人的火焰,又扫过薇拉腹部同样幽蓝的光源。
“别动!”尼克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压过拖拉机的余音,“你看不见吗?!它们…连着的!”
汉娜被撞得一个趔趄,抬头,瞳孔骤缩。的确,薇拉腹部漏油口深处那点幽蓝的光,与小星眼中、胸口碎片的光芒,正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频率同步闪烁!每一次闪烁,薇拉的身体就剧烈地抽搐一下,漏油加剧,而小星喉咙里便挤出一声更加破碎的、不似人声的痛嚎。他们之间,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由痛苦和诡异能量拧成的锁链死死捆缚。
“呃…啊…冷…疼…”小星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坏掉的八音盒。他眼中的青铜火焰跳跃着,每一次跳动,那嵌入胸口的碎片就发出一阵更急促、更刺耳的“咔咔咔”啮合声,像是无数细小的、生锈的齿轮在强行绞碎着什么。一股新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从他嘴角溢出,不是血,是那种半透明的、混杂着星屑蓝芒的机油!
“不能等了!”尼克低吼,眼中凶光毕现。他不再看汉娜,猛地弯腰,粗壮的手臂像挖掘机的铲斗,不顾小星身上黏腻的油污和那层冰冷诡异的青铜化皮肤,一把将他从冰冷的泥浆里抄了起来!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蛮力。
“嘶——!”小星的身体瞬间绷首成一张痛苦的弓,胸口的青铜碎片因为剧烈的动作猛地向内一嵌!那“咔”的一声脆响,让汉娜的心脏都跟着一抽。孩子大张着嘴,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可怕的倒气声,眼中的青铜火焰疯狂摇曳,几乎要熄灭。
“尼克!你他妈轻点!”汉娜尖叫。
尼克充耳不闻。小星冰冷、僵硬、带着金属质感的小身体在他臂弯里轻得吓人,却又重如千钧。他抱着他,像抱着一块随时会爆炸的、裹着血肉的青铜炸弹,大步流星冲向那台沉默的钢铁巨兽——拖拉机。他粗暴地将小星塞进驾驶座旁狭小的空隙里,那里堆着沾满油污的破麻袋和几根撬棍。
“薇拉!上来!”尼克扭头咆哮,额角青筋暴跳。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依旧佝偻着、仿佛被抽走了魂的女人。
薇拉还保持着蹲跪的姿势,那只握过小星的手悬在半空,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缝间粘稠的机油混着泥浆滴落。她腹部空腔的漏油像开了闸,深色的油液迅速在她脚下洇开一小片污迹。广播里“新纪元育苗所…哺乳火种…”的冰冷字眼还在空气中飘荡,如同催命的符咒。她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从自己滴油的手,移到被塞进拖拉机、痛苦蜷缩的小星身上,最后,落在那本被她遗落在泥地上的《聂鲁达诗集》上。封皮上的机油在晨光下闪着污秽的光,“青椒炒肉香”的字迹模糊不清。
“家……”一个模糊的、带着机油味的音节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薇拉!!”尼克的吼声如同炸雷,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他猛地启动了拖拉机,引擎发出暴躁的咆哮,排气管喷出大股呛人的黑烟,履带开始原地刨动,卷起泥浆。
这声咆哮像电流击穿了薇拉的麻木。她身体猛地一颤,如同生锈的机器被强行注入了动力。她不再看诗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有什么更坚硬的东西浮了上来。她以一种近乎笨拙的、关节生涩的姿态,猛地撑地站起。腹部的空腔随着动作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漏油瞬间飙射成一小股细流。她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拖拉机,每一步都在泥泞里留下一个混着油污的脚印。
尼克在她扒住车厢边缘的瞬间,猛踩油门。履带狂野地啃噬泥地,拖拉机像一头负伤的钢铁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朝着南方——那广播声飘来的方向,也是小星胸口那青铜幼苗叶尖所指的方向——疯狂地冲了出去!巨大的惯性差点将薇拉甩飞,她死死抓住冰冷的、沾满泥浆的车厢挡板,指关节捏得发白,佝偻的身体在剧烈的颠簸中像一片随时会被扯碎的破帆。
汉娜被喷了一脸滚烫的黑烟和泥点子。她站在原地,看着拖拉机像失控的炮弹般冲出狼藉的菜地,碾过昨夜小星捏的、如今己彻底坍塌的泥堡,将王婶那写着歪扭“新”字的木牌撞飞出去,木牌在空中翻滚,落入泥浆,溅起污浊的水花。
“等等我!”汉娜的嘶喊被引擎的咆哮彻底吞没。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如同伤口般的泥坑,坑底那半截散发着不祥恶臭的机械残骸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一股寒意混合着被抛下的愤怒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别无选择。她拔腿狂奔,溅起一路泥浆,朝着拖拉机远去的烟尘拼命追赶。手腕上的饕餮刺青灼痛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滚烫的针在反复穿刺。
***
拖拉机在荒芜的、布满车辙印和弹坑的土路上癫狂前进。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蜷缩在麻袋和撬棍缝隙里的小星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苦呜咽。他小小的身体在每一次震动中都会剧烈地抽搐一下,胸口的青铜碎片随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摩擦声,仿佛随时会彻底撕裂他单薄的胸膛。那半透明的、混着蓝芒的机油不断从碎片边缘和嘴角渗出,浸湿了身下的破麻袋,散发出浓烈的金属锈蚀和机油腐败的混合气味。
尼克紧握着粗糙的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像块岩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坑洼不平的路面,仿佛要将这条路瞪穿。身后孩子那非人的痛苦声音,像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薇拉佝偻着蜷缩在车厢角落,背对着驾驶室,像一块沉默的、正在漏油的礁石。只有她腹部深处那点幽蓝的光,隔着破旧的衣物,随着小星每一次剧痛的抽搐而同步闪烁,证明着某种冰冷的联系依然存在。
汉娜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在剧烈的颠簸中狼狈地攀住了车厢后挡板。她翻身上来,瘫坐在冰冷的、沾满油污的铁皮上,肺部火烧火燎。她顾不上喘息,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到小星身边。
“小星…小星…”她声音发颤,伸出手,却又在距离那恐怖伤口几寸的地方停住,指尖颤抖得厉害。那嵌入的青铜碎片比她之前看到的更加狰狞,边缘的纹路在幽蓝光芒下仿佛在缓缓流动、重组。皮肤下蔓延的青铜脉络像有了生命,在每一次碎片脉动时微微起伏。她看到小星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痛苦地快速转动,仿佛在承受无法醒来的噩梦。而他嘴角渗出的液体,那浓烈的铁锈味…汉娜的胃一阵翻搅。
“他…他在漏什么?”汉娜的声音带着惊恐的沙哑,抬头看向驾驶室里的尼克背影,“不是血!那是什么?!”
尼克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像淬了冰渣:“星浆…还有…妈的…机油!”他猛地一打方向,拖拉机碾过一个深坑,整个车身几乎要跳起来。
剧烈的震动中,小星的身体猛地一弹,头重重磕在旁边的撬棍上!一块沾满油污、指甲盖大小的东西从他破碎的衣领里掉了出来,落在汉娜脚边的泥污里。
汉娜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东西在车厢底板的泥污中,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边缘扭曲,带着明显的崩裂痕迹,甚至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类似干涸血迹的东西。但最让汉娜魂飞魄散的,是它上面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蚀刻图案——一只展翅的、线条凌厉的鹰隼!
王婶的烙印!
这块碎片……汉娜的呼吸瞬间停滞。她认得这形状!这分明就是王婶那把缺了角的旧菜刀,崩飞的那一角刀刃碎片!
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昨夜潭水里的景象闪电般劈回脑海:王婶的鹰隼烙印碎片、汉娜的腌菜坛碎片、薇拉掉落的零件、小星埋下的青铜幼苗……所有东西都被星浆焊接,涌向小星的身体!
这块菜刀碎片……它也在小星身体里?!
“呕……”汉娜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她看着小星痛苦蜷缩的身体,看着那嵌入胸口的、脉动着的异星青铜,看着脚边这块冰冷的菜刀碎片,一个恐怖到无法言说的念头疯狂滋生:这个孩子……他的身体里……到底被塞进了多少“遗物”?王婶的烙印…薇拉的零件…汉娜的坛子碎片…还有那株该死的青铜苗!那潭水…那星棺莲座…根本不是什么渡船!是…是熔炉!一个把旧世界残骸和未知恐怖强行熔铸进一个孩子身体的、血肉与金属的熔炉!
“育苗所……”汉娜失神地喃喃,手腕上的饕餮刺青灼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南方,广播声似乎更近了,冰冷地宣告着“哺乳火种”的使命。她看向那遥远地平线上开始出现的、巨大而规整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建筑轮廓线,一股比面对任何辐射兽或饥荒更深沉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那里,是希望,还是一个更大、更精密的熔炉?
拖拉机咆哮着,拖着一条长长的、污浊的烟尘尾迹,载着一个嵌满遗物与痛苦的“火种”,一个漏油的机械残躯,一个被愤怒和恐惧撕扯的男人,和一个窥见了恐怖真相的女人,一头扎向那座名为“新纪元”的钢铁巨兽张开的、幽暗的入口。路边的荒草在风中呜咽,草叶背面,细密的青铜脉络,正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