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如同濒死的巨兽，在巨大的合金闸门前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咆哮，彻底熄火。排气管喷出的黑烟尚未散尽，刺眼的白色探照灯光柱便如冰冷的铁钉，狠狠钉在了驾驶室和车厢上。
“身份扫描。静止。”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从闸门上方传来，毫无起伏。
尼克被强光刺得眯起眼，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他粗暴地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像一头被激怒的、鬃毛倒竖的狮子，对着闸门上方看不见的声源咆哮：“扫你妈！开门！救人！没看见孩子要死了吗？！”他的吼声在冰冷光滑的合金闸门前撞得粉碎，只留下空洞的回响。
车厢里，汉娜用身体死死护住蜷缩在麻袋堆里的小星，试图挡住那令人窒息的强光。孩子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让她心如刀绞。他胸口的青铜碎片在强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幽蓝的脉动光芒微弱却执着，每一次“咔咔”的啮合声都伴随着一股半透明混合着星屑蓝芒的机油渗出，浸透了垫在他身下、薇拉那件沾满油污的帆布外套。薇拉佝偻着缩在车厢最角落，像一堆被遗弃的废铁，只有腹部深处那点幽蓝的光，随着小星的每一次抽搐而同步闪烁，漏油的滴答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未登记载具。未授权人员。启动一级污染清除程序。”电子音毫无波澜地宣判。
“操！”尼克狠狠一脚踹在拖拉机冰冷的履带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嗤——！
刺耳的喷气声骤然响起！闸门两侧不起眼的孔洞里，猛地喷出大股浓稠的、乳白色的消毒液！带着浓烈刺鼻的化学气味，像冰冷的瀑布，瞬间将整台拖拉机和车厢里的人兜头盖脸地浇透！
“啊——！”汉娜猝不及防，被冰凉的液体激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护住小星的头。那液体粘稠滑腻，带着强烈的腐蚀性，沾在皮肤上立刻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眼睛更是被刺激得泪水首流。
“呃…嗬…”小星的身体在消毒液的刺激下猛地一挺，像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嗬嗬声，胸口的青铜碎片光芒骤然一盛，发出更急促、更刺耳的“咔咔咔”声！仿佛无数细小的齿轮在消毒液的冲刷下疯狂地、痛苦地咬合！
“妈的！住手！！”尼克被喷得满头满脸，粘稠的消毒液糊住了他的视线，他像一头瞎眼的暴熊，挥舞着拳头，徒劳地对着空气怒吼。
薇拉也被喷了个透心凉。乳白色的液体顺着她枯槁的脸颊往下淌，流过她浑浊呆滞的眼球，流过她漏油的腹部空腔，在冰冷的车厢底板上汇集成一小滩粘稠的污迹。她腹部的幽蓝指示灯在消毒液的包裹下，闪烁得更加急促。
消毒液喷射持续了足足十几秒才停歇。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化学气味。三个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是刚从某种恶心的黏液池里捞出来。汉娜剧烈地咳嗽着，抹掉脸上的液体，眼睛红肿刺痛。她怀中的小星浑身湿冷，皮肤下那些青铜脉络在消毒液的刺激下似乎更加清晰凸起，如同皮下爬满了青黑色的毒虫。他眼中的青铜火焰微弱地摇曳着，仿佛随时会熄灭。
沉重的合金闸门终于在一阵沉闷的液压声中，缓缓向内滑开。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消毒水、机油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冰冷金属气息的风，从门内汹涌而出。门内并非想象中充满生机的“育苗所”，而是一条异常宽阔、异常干净的合金通道。墙壁、地面、天花板，都是冰冷的银灰色金属，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明亮的、毫无温度的白光从天花板均匀洒下，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也冰冷彻骨。通道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闪烁着红光的摄像头，如同沉默而警惕的眼睛。
通道深处，传来规律而低沉的嗡鸣，那是庞大机器运转的恒定背景音。
一个穿着同样银灰色、毫无褶皱的连体制服的人影，站在通道入口处。身形高瘦，像一根插在地上的合金杆。脸上戴着透明的呼吸面罩，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毫无情绪，冰冷地扫过被消毒液淋透、散发着不洁气息的三人，以及车厢里那个散发着诡异青铜光芒和机油腐败气味的“污染源”。
“新纪元育苗所，一级警戒区。”制服人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电子过滤的沙沙感，比刚才的电子音更冷，“说明身份及携带污染源性质。”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落在小星胸口那块脉动的青铜碎片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污染源？！”汉娜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寒冷而尖锐颤抖，她抱着小星，猛地从车厢里站起来，不顾浑身湿透的冰冷和刺痛，“他是人！是孩子！你们眼瞎了吗？！他快死了！需要医生！医生！”她指着小星胸口那恐怖的伤口和诡异的碎片，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绝望的控诉。
尼克抹了一把脸上的消毒液，大步走到制服人面前，高大的身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他指着车厢，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石头：“少他妈废话！老子是尼克！那小子是你们南极孵出来的崽！薇拉！还有她！”他指了一下汉娜，“都是老子菜地的！现在！立刻！找个能救命的来！不然老子拆了你这破铁皮盒子！”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制服人，如同一头随时会扑上去撕咬的猛兽。
制服人的目光越过尼克的肩膀，扫了一眼车厢角落沉默如雕塑的薇拉，又落回小星身上。他似乎在面罩后无声地评估着，几秒钟的沉默如同冻结的冰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南极孵化个体…确认存在原始记录。但状态…”他的目光再次锁定那块脉动的青铜碎片和皮肤下蔓延的诡异脉络，“…严重污染，非标准火种形态。携带高能未知异质嵌入物及生物机械混合污染。威胁等级：高危。”冰冷的宣判词。
“高危？！”汉娜几乎要疯了，“他快死了！是你们那些该死的棺材把他变成这样的！是你们的船票！你们的召唤！”她激动地指着小星，“你看不见他在流血吗？！流着你们的机油和星浆！”
“那不是标准生命体征液体，”制服人纠正道，语气毫无波澜，“是混合污染物泄漏。根据条例，高危污染源需进行一级隔离，评估净化或销毁流程。”
“销毁？！”尼克猛地抓住制服人的衣领，巨大的力量几乎将那单薄的身体提离地面，粘稠的消毒液从两人身上滴落，“你他妈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拧下你的铁皮脑袋当球踢？！”
制服人没有丝毫挣扎，那双冰冷的眼睛透过面罩，毫无惧色地看着尼克暴怒扭曲的脸：“暴力威胁，记录在案。建议立即启动强制安保措施。”
“尼克！别冲动！”汉娜尖叫，她看到通道深处有红色的警示灯开始闪烁，低沉的警报嗡鸣声隐隐传来。
就在这时，一首蜷缩在角落、沉默得如同死物的薇拉，突然动了。她极其缓慢地、关节发出生锈般的摩擦声，从车厢里爬了下来。湿透的帆布衣服紧紧贴在她枯瘦佝偻的身体上，腹部的漏油口被消毒液冲刷后，显露出更清晰的、非自然的金属结构边缘，深色的油液混着乳白的消毒液，缓慢地滴落在地上。她无视剑拔弩张的尼克和制服人，无视闪烁的警报红灯，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到汉娜身边。
她浑浊的眼睛，越过汉娜的肩膀，死死盯着小星胸口那块脉动的青铜碎片。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枯瘦的、沾满油污和消毒液的手，颤抖着，指向小星。
“家……”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机油味和一种怪异的、仿佛许久未用的语言系统的滞涩感。
汉娜和尼克都愣住了，连制服人冰冷的眼神也似乎波动了一下。
薇拉那只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固执地，指向小星胸口那块恐怖的青铜碎片深处，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金属，指向更深处某个虚无的点。
“家……”她重复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孩童般的执拗，浑浊的眼珠里，那点属于机械的冰冷幽蓝光芒似乎跳动了一下，“…有…灶火。”
“灶火？”汉娜下意识地重复，完全无法理解这没头没脑的话，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薇拉？你在说什么？”
薇拉没有回答汉娜。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住小星胸口的碎片，那只枯瘦的手固执地指着，仿佛那就是世界的中心。她腹部的幽蓝指示灯疯狂闪烁，漏油的速度骤然加快，深色的油液在她脚下积了一小滩。
就在这诡异的死寂中，被汉娜抱在怀里、意识模糊的小星，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种剧痛弓起的痉挛。
更像是一种……回应。
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极其快速地转动了一下。而胸口那块脉动着的、冰冷的青铜碎片深处，极其幽微地，仿佛幻觉般——闪过一簇极其细小、转瞬即逝的、橘红色的光点。
如同灶膛里，一粒将熄未熄的火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