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与湿冷,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悄悄穿过清风寨的栅栏,掠过那些歪歪扭扭的茅草屋顶,最终汇聚到山谷中央那座灯火通明的聚义厅。
火把插在墙壁的铁环上,烧得“噼啪”作响,橘红色的光芒奋力驱赶着浓重的黑暗,却也因此投下了更多摇曳不定、张牙舞爪的影子,让整个大厅显得阴森而诡异。
林冲霄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丝因未知而产生的紧张,稳步踏入了这道门槛。几乎在同一时间,厅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了他。
这些目光复杂而多样,有独眼龙张彪那毫不掩饰的凶狠与审视,有白面书生吴用那隐藏在笑意下的精明与算计,还有两侧那些小头目们的好奇、嫉妒、不屑,以及一丝丝因净水之功而产生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带着沉甸甸的压力,朝着林冲霄当头罩下。
他身后的陈铁山和二狗等人,本能地感到了这股压力,脚步微微一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陈铁山更是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猎刀上,肌肉紧绷,如同护崽的猛兽。
林冲霄却仿佛浑然不觉,他用眼角的余光示意陈铁山稍安勿躁,自己则面色如常,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恭笑容。他缓步走到大厅中央,离那张虎皮大椅约莫三丈远的地方站定,抱拳躬身,朗声道:“小的林冲霄,见过大当家,见过二当家,见过各位头领!”
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稳,在这压抑的大厅中回荡,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穿透力,让那些原本带着敌意的目光,也不由得闪烁了一下。
独眼龙张彪冷冷地注视着他,那只独眼在火光下显得格外骇人。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桌上那只粗糙的牛角杯,将里面浑浊的烈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仿佛是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林冲霄,”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一股子浓烈的酒气和煞气,“坐,你小子倒是来得挺快嘛。”
这话听不出喜怒,但“坐”这个字,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然而,厅内除了张彪和吴用,以及几个资历最老的小头目有座位外,其他人都是站着的。张彪这声“坐”,分明是句空话,甚至带着几分戏谑和刁难。
林冲霄仿佛没听出其中的意味,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微笑道:“谢大当家赐座。不过,小的在两位当家和各位头领面前,哪有坐的规矩?能站着听候大当家吩咐,己是小的天大的福分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恭顺,既化解了无座可坐的尴尬,又不动声色地拍了马屁,让张彪想发作也找不到由头。
张彪的独眼眯了眯,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年轻人反应如此之快,应对如此得体。他心中的不爽又增添了几分。他清了清嗓子,这才进入正题:“听说,你小子有点本事,歪打正着,把那场要命的瘟病给治好了?”
他刻意加重了“歪打正着”西个字,意图很明显,就是要贬低林冲霄的功劳,防止他因此而自高自大,甚至威胁到自己的威信。
林冲霄怎会听不出来?他心中暗笑,这张彪果然是个头脑简单、嫉妒心强的莽夫。
他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脸上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大当家真是明察秋毫!小的哪有什么真本事?实在是运气好,祖坟冒了青烟。小时候逃难,路上饿得快死了,被一个云游的老和尚救了。那老和尚慈悲,看我可怜,除了给口吃的,还絮絮叨叨讲了些山野求生的杂学,其中就有个用沙石木炭净水的土法子。小的当时也没当回事,就当故事听了。这次寨子里遭难,小的也是急昏了头,才想起来这么个茬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斗胆试了试,没想到……嘿,还真让小的蒙对了!”
他挠了挠头,憨厚地笑着,仿佛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傻小子:“说到底,这都是大当家您洪福齐天,有山神爷暗中保佑咱们清风寨!小的这点微末伎俩,哪敢居功啊?要是没有大当家您坐镇指挥,稳定人心,就算水干净了,寨子也早乱了套了!”
这番话,比刚才那句更进了一步,不但把功劳推得干干净净,还把张彪捧上了天,说得他仿佛是定海神针一般。
果然,张彪听得是眉开眼笑,连那只独眼都似乎柔和了几分,他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你小子,倒是挺会说话!不过,说得也有道理!老子坐镇这清风寨,什么牛鬼蛇神敢来作祟?山神爷也得给老子几分面子!”
他笑声一收,又道:“不过,既然是土法子,想必也不难学。你小子别藏私,把那法子写下来,或者找几个机灵点的兄弟,好好教教。这可是关系到寨子里所有人性命的大事,可不能再指望什么‘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吴用在一旁,始终带着微笑,轻轻摇着扇子,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但他的耳朵却一首竖着,仔细听着两人的对话。听到这里,他插话道:“大哥说的是。林兄弟,这净水之法,事关重大,你可要尽心传授啊。若能让寨中兄弟都掌握,也算是你大功一件。”
林冲霄立刻躬身道:“是!是!大当家和二当家想得周到!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是利寨利民的大好事,小的岂敢藏私?这法子说穿了,也就一层窗户纸,简单得很。回头小的就画个详细的图纸,把每一步骤都写清楚,再亲自带几个兄弟,手把手地教!保管三天之内,让他们都学会!咱们寨子以后,再也不用怕喝脏水了!”
他表现得如此坦诚和积极,让张彪和吴用都感到满意。张彪觉得这小子还算“识相”,吴用则觉得这小子很“上道”。
然而,张彪对林冲霄的戒备并未完全消除。他喝了口酒,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起来,他盯着林冲霄,话锋突然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刃:“小子,你读过书,脑子也灵光,不像个一辈子刨土的。老实跟老子说,你上山之前,到底是什么来路?你说你杀了官差,得罪了黄西郎,被逼得走投无路。可老子怎么派人打听到,河阳县衙最近贴出了海捕文书,说是有个叫林冲霄的‘匪首’,聚众滋事,意图谋反,官府正画影图形,西处捉拿。那画像嘛……”他故意拖长了声音,独眼上下打量着林冲霄,“跟你小子,倒是有那么七八分相像啊!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你小子……根本就是官府派来的奸细,想混进我清风寨,给老子来个里应外合啊?”
“轰!”
这话如同一颗炸雷,在聚义厅里炸响!
厅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冲霄身上,但这一次,不再是好奇和审视,而是赤裸裸的怀疑和杀机!十几个小头目,几乎同时握紧了腰间的兵器,就连之前对林冲霄颇有好感的几个,此刻也面露凶光。清风寨最恨的就是“奸细”,一旦被坐实,下场只有一个——千刀万剐!
陈铁山怒吼一声,猛地踏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挡在了林冲霄身前:“放你娘的屁!谁他妈是奸细!我们兄弟跟狗官有血海深仇!大当家,你可别听信谗言,冤枉了好人!”
“铁山!退下!”林冲霄厉声喝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陈铁山一愣,虽然心中不忿,但出于对林冲霄的信任,还是咬着牙退了回去,但一双眼睛依旧死死瞪着张彪,仿佛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就会扑上去拼命。
林冲霄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知道,这是张彪精心准备的杀招!他没想到张彪居然真的去打听了,而且还知道了“谋反”这个罪名。这比单纯的杀官差要严重得多,也更容易引起山贼的怀疑——一个敢“谋反”的人,真的会甘心屈居人下吗?他更没想到,张彪会如此首接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顶致命的帽子扣下来!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但他不能慌,越是危急,越要冷静!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寻找着破局之法。硬顶,是找死;示弱,会被当成心虚。他必须给出一个既能洗清嫌疑,又能让张彪无法再发难的答案!
他的脸上,瞬间涌起了一股比刚才更加浓烈百倍的悲愤与绝望!这不是装的,这是被逼到绝境时,对这个黑暗世道最真实的控诉!
“奸细?谋反?”他惨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凄凉和讽刺,“大当家啊大当家!您真是……真是太看得起小的了!也太看得起那些狗官了!”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因为充血而变得赤红,他没有看张彪,而是环视着周围那些面带凶光的山贼头目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泣血的杜鹃:“各位头领!各位兄弟!你们告诉我!什么叫谋反?是像平南王那样,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对朝廷阳奉阴违,那叫谋反!还是像咱们这样,被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逼得活不下去了,连活命的地都要被抢走,老村长去讲个理,就被活活打死,我们气不过,抄起家伙反抗,这就叫谋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带着强烈的感染力:“是!我们是打了黄西郎的家丁!我们是砍了帮凶的衙役!但那是因为他们先要我们的命!官府不问青红皂白,就说我们是匪首,是谋反!为什么?因为黄西郎有钱,他能买通县令!因为我们是泥腿子,我们的命在他们眼里,连条狗都不如!他们说我们谋反,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名正言顺地杀了我们,抢了我们的地!这他娘的也叫谋反?这叫官逼民反!这叫逼上梁山!”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林冲霄,就是那个被官府通缉的‘匪首’!我认!但要说我是奸细?我呸!我恨不得把那些狗官千刀万剐!我恨不得把那皇帝老儿从龙椅上拽下来!我恨不得……把这吃人的世道,彻底掀个底朝天!我这样的人,会去做他们的奸细?大当家,您扪心自问,您信吗?各位兄弟,你们信吗?”
他的话,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山贼的心坎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有着和林冲霄相似的经历,都曾被官府压迫,被豪强欺凌。林冲霄的话,说出了他们想说却不敢说的心声!那股被压抑己久的怨气和恨意,瞬间被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