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融化的黑巧克力，正以丝绸般的质感缓缓漫过钢筋森林的天际线。林月把脸颊贴在出租屋蒙着薄灰的玻璃上，呼出的白雾在冰冷的窗面凝成细小水珠，指尖无意识地在水珠间画着圈，数着对面写字楼次第亮起的窗户。第七层的玻璃幕墙后，穿白衬衫的身影正伏案疾书，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他的侧影拉得很长，偶尔翻动文件的动作惊起笔尖在纸面的沙沙声；第十西层的落地窗透出暖黄光晕，裹着粉色毛绒毯子的女孩抱着橘猫蜷在沙发里，一人一猫的剪影随着翻书的动作轻轻晃动，橘猫蓬松的尾巴时不时扫过摊开的书页。
当她数到第三十二盏亮起的灯时，银钩般的月亮终于从楼宇间隙探出一角。霓虹灯像融化的蜡油，顺着月亮的边缘缓缓晕染，将那抹银白烫得微微发卷，恰似奶奶烤焦的桂花饼酥脆边缘。"真像奶奶烤焦的桂花饼边。"林月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飘在空调外机嗡鸣里的蒲公英绒毛。月光被切割成无数菱形、三角形的几何碎片，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冷冽的银芒，又在LED广告牌跳动的蓝光中忽明忽暗，如同老式放映机里断续的胶片。
她突然想起老家那棵歪脖子枣树，树皮上还留着幼时用小刀刻下的身高线。每到中秋，圆月亮总爱挂在枝桠间，把满地落枣都染成碎银子。那时她和吴强会举着竹竿打枣，被惊动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月亮，翅膀掠过月光时，羽毛边缘都会镶上一圈流动的银边。此刻省城的月亮悬在百米高空，却依然保持着记忆里柔和的弧度，像母亲总也熨不平的旧围裙褶皱，带着熟悉的温度。楼下夜市飘来烤红薯的甜香，恍惚间竟与老家灶膛里煨着的烤枣气息重叠，让她鼻尖泛起酸涩。。
"叮——"电梯抵达的提示音像枚银针刺破寂静，紧接着是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林晨端着塑料碗撞开虚掩的房门，蒸腾的白雾裹着浓郁的红油香气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玻璃上凝结的雾气。"尝尝？多加了个荷包蛋。"他故意晃了晃碗，溏心蛋在面汤里打着旋，金黄的蛋液裹着油花漾开，却在看到妹妹倔强抿起的嘴角时，声音不自觉地软下来。
林月依旧保持着倚窗的姿势，月光为她侧脸勾勒出清冷的银边，发梢沾着的细小水珠在光晕里忽明忽暗。林晨望着这一幕，记忆突然被拽回九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夏夜——六岁的林月举着斑驳的竹竿，固执地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麻花辫往下淌，把新买的红雨靴踩得啪嗒作响。"月亮肯定被乌云藏起来了！"她仰着湿漉漉的小脸，睫毛上挂着水珠，"等我长大了去天上找它算账！"结果当晚就发起高烧，说胡话时还攥着竹竿不肯撒手。
此刻少女鬓角的碎发被月光照亮，和当年那个在雨幕里倔强守望的小小身影逐渐重叠。林晨注意到她握着碗沿的手指泛白，腕间红绳手链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那是离家前奶奶戴着老花镜连夜编的，粗糙的绳结里还缠着晒干的艾草，叶脉间藏着老人反复念叨的"平安"。"戴着辟邪，想家了就摸摸。"奶奶布满老茧的手将红绳系在她腕间时，艾草的清香混着灶台烟火气，曾是她最熟悉的安全感。
红油在面汤上泛着妖冶的光，林月低头啜饮时，滚烫的汤汁混着眼泪砸进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楼下夜市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烤羊肉串的焦香混着奶茶店的甜腻涌进窗户，与记忆里老家灶膛煨红薯的香气激烈碰撞。她突然明白，原来月亮真的从未改变，改变的是仰望它的人——那个追着萤火跑、举着竹竿要戳破乌云的扎辫丫头，如今正站在霓虹闪烁的高楼间，数着万家灯火里属于自己的未来。面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却让她看清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正与背后的城市灯火，渐渐融为一体。
夜风突然卷着城市特有的热浪扑进窗，纱帘如受惊的白鸽般扬起，将月光筛成细碎的银砂，簌簌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楼下夜市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漫涌而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撞碎在玻璃上："烤羊肉串嘞——""珍珠奶茶第二杯半价！"孜然混着焦糖的香气勾着人鼻尖发痒，林月握着钢笔的手悬在纸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滴泪珠突然砸在"爸"字起笔的横画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涟漪。
她望着洇湿的纸页，恍惚看见父亲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亮他被烟熏得眯起的眼睛；母亲把新摘的枣子浸在井水里，清凉的水汽沾湿了她鬓角的白发。钢笔尖颤抖着，终于在的纸面上划出歪斜的字迹："爸妈，这里的月亮和咱家院子的一样圆。我要让它记住我的名字。"墨迹未干，又一滴泪水重重落下，将"记住"二字的笔画冲得支离破碎。
凌晨两点，林晨披着外套起夜，瞥见妹妹房间门缝漏出的暖黄微光。推开门时，月光像流淌的蜜，温柔地裹着蜷在飘窗上的单薄身影。林月膝头摊着写满字的笔记本，铅笔在纸面沙沙游走，每一笔都带着近乎虔诚的力道。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己攀上中天，清辉穿过玻璃幕墙的缝隙，在她发顶织出一层朦胧的薄纱。远处高架桥的车灯蜿蜒如流动的星河，与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楼下夜市渐歇的喧闹，交织成一首属于异乡人的夜曲。
林月忽然停下笔，摸出裤兜里融化的桂花糖。黏糊糊的糖纸裹着不成形的糖块，却还固执地散发着家乡的甜香。她将糖纸贴在脸颊上，恍惚间听见奶奶坐在老枣树下哼唱的童谣，看见吴强举着萤火虫朝她跑来，星光与萤火在记忆里明明灭灭。月光爬上她的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而笔下的字句，正随着心跳的节奏，在异乡的夜里悄然生长。
这一夜，带着对未来的忐忑与憧憬，林月枕着月光沉沉睡去。梦里，故乡的枣树在月光下舒展枝桠，摇落一地银霜；而城市的朝阳正从钢铁森林的缝隙中升起，金色的光芒温柔地覆盖在她身上。当第一缕晨曦染红天际时，少女嘴角带着笑意，在月光与朝阳的交界处，属于她的故事，正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的露珠，在这座陌生又充满希望的城市里，悄然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