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寒潮撞在出租屋锈迹斑斑的铁窗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窗框在狂风中震颤，将玻璃震出细碎的嗡鸣，仿佛整栋老旧楼房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林月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膝盖硌着凸起的砖缝，粗粝的水泥地透过单薄的睡裤，在皮肤上压出暗红的痕迹。霉斑在墙纸上晕染成诡异的花纹，灰绿色的菌丝如同张牙舞爪的藤蔓，缠绕着剥落的墙皮，像极了她初到云城时内心的不安——那些在陌生城市里无处安放的惶恐，此刻又顺着霉味钻进鼻腔。
胶带撕开的瞬间，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一张泛黄的数学试卷轻飘飘地飘落，仿佛一片风干的枯叶。鲜红的68分像道刺眼的伤口，刺得她眼眶发酸。卷首“下次一定”的字迹早己洇开，歪斜的笔画里藏着那个攥着红笔、对着错题抹眼泪的少女。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寒冬，她蜷缩在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晕里，眼泪啪嗒啪嗒砸在试卷上，把解题步骤晕成模糊的墨团。吴强递来的纸巾还带着体温，橡皮上刻着的“加油”二字，此刻却在记忆里渐渐褪色。
窗外的风愈发肆虐，铁窗摇晃得更剧烈了。林月伸手去捡试卷，指尖触到纸面时，仿佛触到了七年前那个潮湿的黄昏。试卷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里，夹着半片干枯的枇杷叶——是和吴强偷摘枇杷那天，他悄悄塞进她笔袋的。霉斑在叶片边缘蔓延，就像时光悄然蚕食着那些年少的誓言。她忽然发现，自己在这栋破旧的出租屋里住了太久，久到连墙上的霉斑都成了熟悉的印记，而曾经说好要一起考进的云城一中，早己变成遥不可及的梦。
墙角的旧鞋盒积着薄灰，边缘被岁月啃噬出细碎的毛边。当林月掀开盒盖，李晓送的古风挂坠正缠着那张泛白的游乐园门票，塑料票根上印着的旋转木马图案早己模糊，却还倔强地泛着玫红色彩。那是她第一次不再害怕人群，在李晓热情的怂恿下，攥着融化的棉花糖在旋转木马上放声尖叫的日子。糖丝黏在指尖，混着汗渍的甜腻，和着李晓夸张的加油声，成了记忆里最鲜活的片段。
窗外的雨珠顺着防盗网蜿蜒而下，在玻璃上织出一道道扭曲的水帘。窗台边缘的仙人掌蔫头耷脑，干瘪的叶片布满裂纹，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这株从老家带来的植物，跟着她搬过三次家，见证了无数个蜷缩在台灯下刷题的深夜——台灯昏黄的光晕里，草稿纸堆成小山，红笔批注的错题本边缘卷边，咖啡杯底总沉着未化的砂糖颗粒。当困意袭来时，她常盯着仙人掌发呆，看它在月光下投出嶙峋的影子，恍惚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
而在这漫长的西年里，同样倔强生长的，还有为了兄妹俩未来日夜奔忙的林晨。哥哥削瘦的背影总在凌晨三点的路灯下摇晃，便利店打工的制服永远带着关东煮的香气；他悄悄藏起体检单上的贫血诊断，却把新发的工资全塞进林月的书包。此刻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铁皮雨棚上咚咚作响，林月忽然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是林晨踩着积水回来了，他怀里的塑料袋裹着温热的粥，发梢滴落的水珠，混着他疲惫却欣慰的笑："月考成绩不错，哥请你加个卤蛋。"
西年前的云城雨夜，林晨站在晨雨修车店的霓虹灯牌下，工装裤沾满机油，额头的汗水混着雨水往下淌。白天，他在修车厂拧螺丝、补轮胎，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黑垢；深夜，他又化身设计师，对着电脑修改客户挑剔的图纸，烟缸里的烟头堆成小山。为了多接私单，他主动揽下最棘手的项目，有次连续三天只睡了五小时，晕倒在电脑前，醒来后却强撑着对电话那头说“马上改好”。
某个暴雨夜，林月从补习班回来，撞见林晨蹲在巷口和收废品的讨价还价，怀里紧紧抱着褪色的游戏机包装盒。“过时了，换点钱买肉。”哥哥咧嘴笑着，虎牙在路灯下泛着白光，可转身后，出租屋里传来的叹息声，至今仍在她耳边回响。那时的林晨，连一碗牛肉面都舍不得吃，却偷偷给林月报了她心心念念的课外班；他的工装裤破了又补，却在林月生日时，咬牙买下一本她想看的精装书。
“闭眼。”林晨突然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掌心带着机油和烟味的温度。林月被拽着跌跌撞撞地穿过三个路口，寒风突然变得温柔，消毒水混着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当掌心撤离时，她几乎睁不开眼——落地窗外，江水泛着粼粼波光，浅灰色瓷砖倒映着整座城市的璀璨。“西室两厅，你的书房朝南。”林晨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推开主卧房门的刹那，整面墙的书架上，她散落各处的旧书被整齐排列，书桌角落的小鹿台灯亮着暖黄的光，正是半年前在文具店，她隔着玻璃多看了两眼的款式。
林月的指尖抚过冰凉的玻璃台面，泪水砸在上面，晕开小小的涟漪。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林晨的消息跳出来：“房产中介说下周过户，以后不用数着电费过日子了。”林月蜷缩在堆满纸箱的旧沙发上，望着窗外永不熄灭的霓虹，忽然读懂那些深夜未熄的台灯、永远温热的便当，读懂了哥哥藏在工装裤破洞下的创可贴，藏在游戏机外壳里的未来。这西年，他用粗糙的手掌、熬红的双眼，把无数个日夜的艰辛，熬成了眼前这座盛满阳光的家。
新家的书房飘着淡淡的松木味，林月趴在书桌前，钢笔尖在日记本上沙沙游走：“原来幸福真的会砸中平凡的人。”窗外突然炸开一朵烟花，橙红色的光映亮墙壁，手机适时震动。宋皓宸发来的图片里，数学试卷被涂鸦成“新房监工协议”，空白处画着举着扳手的卡通小人，配文写着：“周末帮你组装书架，报酬是两碗螺蛳粉。”林月咬着下唇打字，烟花的余烬落在她发梢，像撒了一把星星，而更亮的光，正在她触手可及的未来，温柔闪烁。她知道，这份光芒里，有哥哥西年如一日的守护，有那些浸透汗水的岁月馈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