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裹着滚烫的热浪，将高二期末表彰会的余温烤得愈发黏腻。正午的阳光如烙铁般炙烤着教学楼，走廊的瓷砖蒸腾着肉眼可见的暑气，空气里浮动着柏油融化的焦糊味。林月的白球鞋底死死黏在地面，每走一步都发出细微的撕扯声，仿佛要将鞋底与滚烫的瓷砖生生分离。她攥着湿透的成绩单，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汗水顺着肘弯滑进校服袖口，在纸角晕开深色的褶皱，洇得"年级第十"的红章都有些模糊。
公告栏前零星站着几个同学，他们的议论声混着此起彼伏的蝉噪撞进耳膜，却都化作模糊的嗡鸣。扎着马尾的女生踮脚指着榜单窃笑，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泛红的脸颊上；几个男生推搡着挤向前排，篮球鞋在瓷砖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林月感觉喉咙发紧，像是被无形的热浪扼住了呼吸，眼前晃动的人影逐渐虚化，唯有公告栏上新贴的支教名单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光。
油墨未干的纸张泛着的光泽，"宋皓宸"三个字以力透纸背的楷体赫然在列，墨色边缘还带着毛边，刺得她眼眶发烫。记忆如潮水翻涌，那个总在数学课课本下藏着素描本的男生，总爱用红笔将导数公式画成机甲战士的能量条，作业本边角爬满张牙舞爪的机器人，锋利的金属关节旁歪歪扭扭标注着解题步骤。橡皮屑像细雪般簌簌落在她课桌缝隙里，有时还会混着薄荷糖纸，在午后的阳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此刻他的名字竟与她并排躺在"支教志愿者"栏里，工整的楷书旁盖着鲜红的印章，边缘的锯齿压进纸张纤维，像两簇跳跃的火苗。林月的指尖无意识着纸面，触感粗粝得如同砂纸，混着油墨的刺鼻气味涌进鼻腔。蒸腾的暑气里，那张写满涂鸦的草稿纸突然在眼前浮现——上周自习课，宋皓宸将画满星空的纸悄悄推过来，火箭尾部的火焰旁用荧光笔写着"等我们去画真正的银河"。当时她只当是玩笑，此刻却发现，那些被她当作恶作剧的涂鸦，早藏着跨越山海的郑重。蝉鸣突然震耳欲聋，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少年漫不经心的玩笑话里，早就埋下了并肩同行的邀约。
走廊穿堂风裹挟着热浪奔涌而来，"哗啦"一声掀起支教名单的右下角。林月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按，指尖却意外触到宋皓宸名字下方那行歪歪扭扭的备注——"美术特长"西个字被红笔描了两遍，最后一笔的尾巴还俏皮地上扬，像极了他总在草稿纸上画的机器人天线。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公告栏上，将字迹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晃得她眼睛发疼。
记忆突然闪回上周闷热的数学课。窗外的香樟树在烈日下耷拉着叶子，蝉鸣声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林月正对着导数题咬笔杆，一张画满星空的草稿纸突然从桌下探出来。细碎的铅笔屑簌簌落在她的英语笔记上，在"虚拟语气"的语法批注旁开出银色的花。"这是未来要送给山区孩子的黑板画。"宋皓宸的声音裹着薄荷糖的清凉，从课桌缝隙里钻出来。他用钢笔尖轻点纸面，原本平平无奇的圆规线条瞬间变成会发光的火箭，尾焰处还歪歪扭扭写着"梦想号"。
"等他们看见，肯定比我上次把抛物线画成弹弓时还惊讶。"他说这话时，后桌的男生正巧被粉笔头砸中脑袋，引起一阵压抑的哄笑。林月当时只当这又是他的恶作剧，随手把纸团成球塞进抽屉。此刻想来，草稿纸背面那些反复练习的简笔画小人，那些被橡皮擦出破洞的星星，都在诉说着未曾宣之于口的认真。
蝉鸣骤然放大，惊飞了树梢的麻雀。林月望着名单上鲜红的印章，突然想起每次月考后，宋皓宸总会把画着加油小人的笔记放在她桌上；想起他故意用漫画分镜讲解物理题时，镜片后的眼睛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那些被她当作玩笑的涂鸦，那些藏在课间打闹里的细碎温暖，原来早就是他写给未来的邀请函。热风再次卷起名单，这次她没有急着按住，任由纸张在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少年们跃跃欲试的心跳。
班主任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林月却觉得校服衬衫黏在背上。空调外机的嗡鸣混着王老师翻动教案的声响，案头摊着她从年级五十名逆袭前十的成绩单，红笔批注的进步曲线像道蜿蜒的山路。"你的故事能给山区孩子力量。"王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底的疼惜，"那些在困境里拼命生长的模样，会成为照亮别人的光。"她低头盯着鞋尖磨损的白边，塑料凉鞋的边缘磨出毛边，想起深夜蜷缩在出租屋台灯下刷题的日子——台灯总在十二点准时熄灭，因为阿嬷说"电费太贵"；想起为了省电费在便利店蹭空调背书的夏天，收银员阿姨会悄悄把过期面包留给她当宵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份期待太沉，她害怕自己只是脆弱的玻璃灯，照不亮远方的路。
暮色将便利店的玻璃映成琥珀色时，冰柜冷雾蒸腾着漫过林月的帆布鞋。宋皓宸倚在饮料架旁啃冰淇淋，巧克力酱顺着甜筒滴在他校服下摆，晕开深色痕迹。"村丫头，准备哭鼻子吧？"他叼着冰棍挑眉，露出虎牙，第二颗纽扣没扣，露出半截锁骨在冷光下泛着白，"山里蚊子能把人抬走，记得带驱蚊液。"话音未落，他突然伸手扯下她背包上挂着的卡通钥匙扣，小熊挂件在他指间晃荡。"这么幼稚的东西就别带去了，小心被学生笑话。"他转身时，薄荷味的驱蚊喷雾却精准落进她掌心，还裹着包橘子硬糖，糖纸在冷雾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深夜的新居静谧得能听见中央空调轻微的嗡鸣。林月跪在柔软的地毯上整理行李，木质地板缝隙里突然滚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铅笔盒，与瓷砖相撞时发出清脆声响。盒面上卡通小熊的漆早己斑驳，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盒盖内侧还贴着泛黄的便利贴——那是李晓画的歪歪扭扭笑脸，旁边用荧光笔写着"学霸认证"，尾笔故意拖出波浪线，像极了好友甩马尾辫时的弧度。
打开铅笔盒的瞬间，草莓味橡皮的甜香混着旧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橡皮边缘布满细密的齿痕，那是初三最灰暗的月考后，李晓硬塞进她掌心的"魔法糖果"。"咬一口就能把坏心情都吃掉！"当时好友的声音犹在耳畔，如今却隔着重洋。铅笔盒底层还躺着半截断成两截的铅笔，笔杆上歪歪扭扭刻着"加油"二字，是阿嬷戴着老花镜，用缝衣针一点点戳出来的。
月光透过飘窗的纱帘洒进来，在行李箱上投下温柔的光斑。林月将十支红笔整齐码进侧袋，笔帽碰撞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忽然想起搬进新家那天，阿嬷摸着雪白的墙壁首抹眼泪："我家月儿出息了，住上带暖气的房子..."老人枯瘦的手曾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当老师要多给娃们划重点，他们都盼着被看见呢。"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变得轻柔，混着远处夜市零星的喧闹。林月伸手探向背包侧袋，指尖先触到冰凉的驱蚊喷雾瓶，接着摸到张微微发皱的便签纸。展开时，橘子硬糖的甜香漫出来，纸上画着戴草帽的机器人，正举着画满星星的黑板，歪斜的字迹写着："胆小鬼，我画的黑板画可不准哭着擦掉"。她忽然想起白天宋皓宸塞喷雾时，耳尖不自然地泛红，转身时校服后领还沾着没拍净的便利店冷气。
行李箱渐渐被塞满，旧物与新备的支教用品层层叠叠。林月抚过叠好的教案本，想起白天在办公室，班主任指着她的成长档案说："这些故事，就是最好的教材。"此刻月光爬上她的手背，在"支教手册"的封面上流淌，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大山深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即将相遇的孩子们，正仰着小脸，等待被点亮的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