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路灯还泛着青白,潮湿的雾气在灯柱周围晕染出朦胧的光晕。林月裹紧校服外套缩在公交站台长椅上,露水顺着广告牌的边缘滑落,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水洼。她困倦地盯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尖沾着昨夜整理行李时蹭到的粉笔灰,恍惚间竟觉得那些灰白的痕迹,像极了阿嬷腌菜坛子里析出的盐霜。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积水的声响,却不是期待中的首班公交。林月百无聊赖地数着广告牌上模特的睫毛,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登山扣碰撞的轻响。金属相击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蝉,树梢传来此起彼伏的嗡鸣。她回头时,宋皓宸正站在路灯的阴影里,背着比他人还高的黑色登山包,拉链缝隙里露出《趣味数学故事》的书角——那是他上周在旧书店淘到的绝版书,当时还得意地说要留着当传家宝。
晨光渐渐漫过地平线,给他凌乱的发梢镀上金边。少年的卫衣下摆沾着颜料,不知是昨夜赶制教具留下的痕迹,还是偷偷练习黑板画时蹭到的。“给孩子们的礼物。”他踢开脚边的石子,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耳朵尖却红得像要滴血。转身假装看公交站牌时,书包侧袋的恐龙挂件晃得欢快——那是林月去年生日送他的钥匙扣,此刻随着他不自然的动作,在晨雾里划出细小的弧线。
林月注意到他登山包鼓鼓囊囊的侧袋,除了恐龙挂件,还露出半截彩色粉笔盒。想起昨天傍晚,他在便利店往她手里塞驱蚊喷雾时,袖口沾着的荧光绿颜料,和此刻书包上的痕迹如出一辙。蝉鸣声突然变得清脆,首班公交的车灯刺破薄雾,宋皓宸慌忙转身,登山包上的铃铛撞出慌乱的节奏:“还愣着干什么?再不上车,那些漫画书就要被压成饼干了!”
林月小跑着跟上,看见他偷偷把书包往远离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却在她踩进水洼时,下意识伸出手虚护在她肘边。路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晨光彻底漫过城市的天际线,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月望着他背包上晃悠的恐龙挂件,忽然想起他总说“幼稚的东西才可爱”,此刻却觉得,那些藏在张扬表象下的笨拙温柔,比任何精巧的礼物都珍贵。
文具批发市场的荧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惨白的光线在堆叠如山的纸箱与货架间折射,将空气都染成冷硬的工业色调。林月踮起脚尖,校服裙摆扫过堆着练习册的纸箱,指尖堪堪碰到货架顶层印着卡通图案的作业本。货架太高,她的运动鞋在地面打滑,就在快要失去平衡时,突然听见购物车轱辘声由远及近,混着金属碰撞的叮当响。
宋皓宸推着塞满文具的购物车“吱呀”刹住,黑色卫衣袖口还沾着未干的颜料。他利落地将两箱彩色铅笔“哐当”扔进车里,塑料包装与金属铅笔盒碰撞的声音清脆如鸟鸣,惊得隔壁货架的工作人员抬头张望。“只会批红叉的老师多无聊。”他斜倚在购物车把手上,指尖转着一支橘色荧光笔,在林月来不及反应时,己经用荧光笔在她举着的价签上画了个笑脸,“要用彩虹色画星星,才能把山里的眼睛点亮。”
当林月蹲在地上对比笔记本纸张厚度时,批发市场特有的闷热混着油墨、胶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数着纸张纹理间的纤维,忽然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宋皓宸单手撑住微微倾斜的货架,金属货架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另一只手稳稳接住即将掉落的卷笔刀。薄荷气息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颜料味扑面而来,林月这才发现他卫衣口袋露出半截画着机器人的草稿纸——那是他昨晚说要教孩子们画的太空战士。
“笨手笨脚的,摔破头还要我背你去医院?”他把卷笔刀塞进她手里,指腹不经意擦过她发烫的手腕。林月抬头时,正撞见他垂眸的瞬间,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嘴角却还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远处传来工作人员整理货架的响动,购物车里的彩色铅笔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山那边等待被点亮的眼睛。
拐过宋皓宸家楼下时,晨跑的老人踩着满地碎金般的落叶经过,运动鞋底碾碎枯叶的脆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林月刻意放缓脚步,余光瞥见墨绿色信箱口露出半张白色纸条,蓝色钢笔字迹遒劲有力,即便隔得老远,她也能认出那是宋晏之特有的瘦金体。落款处的“哥”字被露水洇得模糊,像团化开的蓝墨,在纸面晕染出温柔的弧度。
她弯腰假装系鞋带,帆布鞋的白边早己被露水沾湿。指腹反复着松开的鞋带,听着身后传来纸张细微的声。宋皓宸的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惊动了这片晨雾,可信箱金属门闭合时的“咔嗒”声,还是让林月的指尖微微发颤。
“我哥说支教是礼。”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惊飞了树梢的麻雀。林月抬头,看见少年逆光而立,晨光将他的轮廓镀成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他把纸条重新塞回信箱的动作有些僵硬,喉结滚动了两下,像是吞咽下某个难以言说的情绪。风卷起他的校服衣角,露出书包内侧贴着的便利贴,那是张泛黄的草稿纸边角,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别让林月碰凉水”——字迹被反复描摹过,铅笔芯几乎要把纸戳破。
林月感觉喉咙发紧,想起宋晏之办公室里那张篮球赛门票,想起宋皓宸行李箱上缠绕的干枯向日葵。原来有些牵挂早己生根发芽,在那些不经意的瞬间,在兄弟俩沉默的对视里,在藏在书包夹层里的笨拙关怀中。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梧桐树的枝桠,在信箱表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张被露水洇湿的纸条,正静静躺在宋皓宸方才触碰过的地方。
长途大巴发动机的轰鸣声如同持续不断的闷雷,震得车厢内的金属扶手嗡嗡作响。宋皓宸斜倚在座椅靠背上,黑色卫衣帽子随意地扣在头上,露出半截沾着颜料的袖口。他用矿泉水瓶敲了敲靠窗的空位,发出清脆的“砰砰”声:“晕车的人就该老实待在这儿。”说罢不等林月反驳,便利落地将自己的登山包甩到头顶行李架上,拉链缝隙里露出半截卷起来的彩色卡纸。
林月抱着书包在靠窗座位坐下,帆布包边缘还沾着昨天整理文具时蹭到的金粉。车窗外,送行的人群逐渐变成模糊的色块,她闭上眼睛假寐,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大巴驶入盘山公路后,颠簸愈发剧烈,座椅靠背随着车身摇晃发出吱呀声。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宋皓宸起身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是压低的交谈声从过道那头传来。
“师傅,附近有药店吗?”少年的声音混着发动机的轰鸣,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同车的女生......算了,还是买点晕车药备着吧。”林月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偷偷将手指探进书包夹层。指尖触到圆润的橘子硬糖包装纸,糖块还带着他昨天塞来时的体温,包装纸上隐约印着卡通小熊的图案——那是她曾经在便利店多看了两眼的款式。
车轮碾过减速带的瞬间,车身猛地颠簸起来。林月感觉身旁的空位下陷,宋皓宸带着薄荷气息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抓紧。”他的手臂横在她前方,挡住了前排座椅突然后仰的冲击。林月悄悄睁开眼,瞥见少年耳尖泛红,卫衣帽子滑下来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他慌乱收回手时,指节不小心蹭到她发梢的温度。
窗外的山雾渐渐漫进来,将宋皓宸书包上晃动的恐龙挂件染成朦胧的影子。林月把发烫的脸颊埋进书包,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大巴的轰鸣声。原来那些被他用调侃掩饰的关怀,早就藏在每一次假装不经意的举动里,如同山间清晨的雾霭,悄无声息地漫过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