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碾过第十八个发卡弯时，金属底盘发出痛苦的呻吟。林月死死攥住座椅扶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出青白。窗外苍翠的山峦在视网膜上扭曲成流动的绿绸，连绵的盘山公路像条被揉皱的墨色丝带，随着车身摇晃拉扯出眩晕的重影。胃里翻涌的酸水灼烧着喉咙，她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味。
身旁突然伸来只骨节分明的手，荔枝味的水果糖带着体温滚进她颤抖的手心。糖纸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微光，包装上印着卡通小熊举着彩虹的图案。"含着，我妈说管用。"宋皓宸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被校服领口卡住。他别过脸，耳尖却比糖纸还要红，发梢扫过车窗玻璃，在雾蒙蒙的表面留下几道细碎的痕迹。
林月抬起头，正对上他慌乱躲闪的目光。少年的校服袖口滑落半截，露出被揉皱的白色说明书——蓝色字体印着"晕车贴使用方法"，边缘被反复折叠得发毛，显然是被人焦急翻阅过。她这才想起大巴在休息站停靠时，宋皓宸背着登山包冲下车的背影，当时扬起的衣角沾着便利店台阶的灰尘。
"谢......"话未说完，大巴又猛地倾斜。宋皓宸突然伸手撑住前排座椅，将她圈在臂弯里。薄荷混着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林月看见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剧烈颤动，喉结不自然地滚动。车窗外传来瀑布轰鸣般的水声，潮湿的山风卷着草木清香灌进车厢，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骤然升温的空气。
含着糖块的舌尖泛起甜意，林月感觉胃里的翻涌渐渐平息。她偷偷望向宋皓宸泛红的耳尖，想起他昨天在文具店说"要用彩虹色画星星"时眼睛里的光。此刻那颗星星正藏在揉皱的说明书里，藏在带着体温的水果糖里，藏在他别别扭扭却又笨拙温柔的关怀里，在蜿蜒的山路上，悄然点亮了她心底的角落。
中途休息站的柏油路面蒸腾着滚滚热浪，空气里浮动着柏油融化的焦糊味，仿佛能看见扭曲的气浪在眼前翻涌。林月脸色惨白，扶着路边斑驳的铁栏杆干呕，眼泪不受控地顺着脸颊滑落，在滚烫的地面砸出小小的水痕。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让她连站稳都成了奢侈，双腿发软地抵着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宋皓宸远远站在三步开外，黑色卫衣被汗水浸出深色痕迹，却像棵挺拔的小白杨笔首地立在那里，替她挡住来往行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他手里紧握着刚从便利店买的矿泉水瓶，金属瓶盖被捏出细微的凹陷，瓶身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晕开深色的印记。“别看了，丑死了。”他故意用嫌弃的语气开口，声音却比平时放轻了许多。
林月哑着嗓子驱赶：“去去去。”话音未落，一阵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眼时，头顶突然一沉，带着宋皓宸体温的棒球帽被悄悄反扣在她头上。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通红的眼眶，也挡住了刺目的阳光。余光里，她瞥见宋皓宸转身时微微耸动的肩膀，那憋笑的模样让她又气又暖。
休息站的广播里播放着催促上车的提示，远处大巴车的发动机重新轰鸣起来。宋皓宸背对着她，佯装整理登山包，却悄悄从侧袋掏出包纸巾，随意地扔在她脚边：“鼻涕都要流到嘴里了，真恶心。”林月弯腰捡起纸巾时，看见他偷偷把买来的酸梅糖塞进她背包侧袋，动作迅速又笨拙。蝉鸣声在头顶的梧桐树上炸响，热风卷起他的衣角，露出书包内侧贴着的那张便利贴——“别让林月碰凉水”的字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午后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天空仿佛被撕开道巨大的裂缝，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雨水顺着玻璃缝隙蜿蜒成透明的溪流，在车窗上交织成蛛网般的纹路，模糊了窗外苍翠的山峦。车厢内的乘客们发出阵阵惊呼，头顶的行李架也跟着车身摇晃，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
林月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宋皓宸己经利落地扯下身上的黑色卫衣。少年单脚踩在座椅上，踮起脚尖用卫衣堵住漏水的窗框，动作行云流水却带着几分狼狈。冰凉的雨水顺着他单薄的白衬衫往下淌，勾勒出背部清瘦的轮廓，在深蓝色牛仔裤上晕开大片深色的痕迹。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碎发贴在额前，显得有些凌乱。
"快坐下！"司机的喊声混着雨声传来，提醒着山路的颠簸。宋皓宸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林月下意识伸手去扶。她慌忙递去纸巾，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那温度让她心头一颤，想起这人总在教室开着空调时大言不惭"我不怕冷"，甚至还会把校服外套借给感冒的同学。此刻他却在湿透的衣料下轻轻发抖，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就当免费冲凉了。"宋皓宸转过头，嘴角依然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说话时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的白衬衫紧贴在身上，透出卫衣被雨水浸透后晕染的黑色痕迹，像幅抽象画。林月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模样，突然想起他书包里永远备着创可贴和退烧药，想起他悄悄塞给山区孩子的漫画书里夹着的鼓励纸条。原来那些张扬的玩笑话背后，藏着比暴雨更炽热的温柔。
车厢里的喧闹渐渐平息，只剩下雨点击打车顶的声响。林月解下校服外套想要披在他身上，却被他笑着躲开："穿着湿衣服才容易感冒，你别学我。"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卫衣依然牢牢堵在窗框上，任由雨水顺着袖口灌进衣袖。车窗外，雨幕中的山峦若隐若现，而车内，少年湿漉漉的背影，成了这场暴雨中最温暖的风景。
夜班车关闭顶灯的刹那，黑暗如潮水般漫过整个车厢。前排乘客的窃窃私语被瞬间吞没，只剩下发动机沉闷的轰鸣与车轮碾过柏油路的沙沙声。林月蜷在靠窗的座位上，数着车窗外忽明忽暗的路灯，橘色光晕透过雨痕斑驳的玻璃，在她手背投下破碎的光斑。
突然，右侧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宋皓宸低沉的声音裹着夜色漫过来：“我小学转学三次，每次都像被扔到荒岛上。”林月的手指下意识攥紧校服裙摆，转头望去，只能看见少年模糊的侧脸轮廓。月光从云层间隙漏下来，将他睫毛的阴影投在车窗上，随着车身颠簸轻轻颤动，像只想要振翅却又不敢的蝶。
“第一次转学那天，我在新教室哭到尿裤子。”他轻笑出声，声音却带着砂纸般的粗粝，尾音被窗外呼啸的风声扯得支离破碎。林月看见他抬手揉了把头发，指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所有人都盯着我看，那感觉比被按在黑板上解剖的青蛙还难受。”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后来我就学会了画漫画，把自己藏在机器人和太空船里。”
车厢里的黑暗似乎变得愈发浓稠，林月望着他被夜色温柔包裹的侧脸，突然想起数学课上他总是用漫画遮挡走神的眼神，想起他把满分试卷倒扣在她桌上时故作随意的模样。那些张扬的调侃、玩世不恭的笑闹，原来都是小心翼翼包裹伤疤的创可贴。
“其实我第一次月考没及格时，在便利店的厕所哭了半小时。”林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她盯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怕阿嬷失望，怕同学看不起，更怕自己真的就这么差劲。”话音未落，宋皓宸突然伸手，指尖悬在她发顶停顿两秒，最终轻轻碰了碰她的马尾辫：“所以这次我们去当灯塔，好不好？”
车轮碾过减速带，车身猛地颠簸了一下。林月转头看向他，月光正巧刺破云层，照亮少年眼底跳动的微光。窗外的路灯连成闪烁的星河，而此刻，两颗曾在黑暗中独自闪烁的星子，终于在漫长的旅途中，望见了彼此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