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道的柏油路被晒出沥青的波浪纹时，林晨正蹲在汽修厂工具箱前擦汗。工装裤膝盖处蹭着防锈漆，黏腻的触感让他想起老家晒谷场晒脱壳的稻谷。老周的扳手“当啷”砸在铁砧上，飞溅的火星烫焦了他后颈的汗毛——这是他辞职工地后学的第一个动作，比扛水泥袋轻松，却比在稻田里弯腰割稻更磨人。
“林家小子，把油污擦干净！”老周的吼声混着砂轮机的尖啸。林晨抓起抹布，指节被冷冻机油浸得发白。工具箱里堆着生锈的千斤顶，金属锈斑像极了老家门环上的铜绿。他忽然想起离开晒谷场那日，爷爷用柴刀砍断晾衣绳，麻绳断裂的脆响和此刻砂轮切割铁器的声响如出一辙。
周雨推门进来时，正撞见林晨踮脚够工具架顶层的轴承。工装衬衫下摆卷到胯骨，露出腰间用草绳系着的铝饭盒——那是他特意从老家带来的，盒底还粘着半块发霉的核桃酥。周雨的帆布鞋碾过地面积油，橡胶底粘着片枯黄的银杏叶，叶脉裂痕正与林晨掌心的茧子重合。
“这轴承该换了。”她弯腰时马尾扫过油污，英语课本从帆布包滑落。林晨伸手去接，指尖蹭到书页夹着的钢笔，英雄616的镀金字体剥落处露出水泥灰的本色。他突然想起暴雨夜钢笔尖戳破油纸的灼烧感，此刻那支笔正躺在他裤袋，笔帽“奖”字被机油浸染成暗红。
老周的烟袋锅在铁皮柜上磕出火星，烟圈裹着铁锈味飘向天花板。林晨蹲在车底拧螺丝，后背紧贴着发动机发烫的铁皮。周雨的帆布鞋尖突然抵住他小腿，鞋带松开的瞬间，他看见她脚踝处贴着创可贴——那是上周帮他抬千斤顶时蹭破的伤口。
“我爸说……”周雨的指尖悬在工具箱上，犹豫的阴影投在油污里，“首都的汽修厂都用数控机床了。”林晨的扳手突然卡在螺母里，金属摩擦声像极了老家磨镰刀的沙沙响。他摸出钢笔想撬开螺母，笔尖却戳破了掌心的茧子，血珠溅在周雨的帆布鞋上，与三年前钢笔尖戳破油纸的黏腻如出一辙。
周雨蹲下身捡钢笔，帆布鞋碾过地面积油。她突然发现林晨裤脚磨破的裂口里，露出半截红头绳——那是他妹妹林月编的，绳结里还缠着粒未脱壳的酸豆角。老周的咳嗽声从仓库传来，震得油污在地面凝成蛛网状的霉斑。
深夜的汽修厂只剩砂轮机嗡鸣。林晨蜷在工具箱边啃冷馒头，铝饭盒反光映出周雨的影子。她抱着账本坐在保险柜旁，台灯光晕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你爸当年也这样。”老周突然从阴影里冒出来，烟杆敲着账本，“从农村爬到城里，连鞋底泥都舍不得甩干净。”
林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离开晒谷场那夜，爷爷蹲在门槛磨镰刀，刀刃刮过青石的声响混着鼠窜声，像极了此刻砂轮切割铁器的噪音。周雨的钢笔突然滚落，笔帽弹开时带出张车票存根——2008年5月11日的日期被霉斑洇染，背面铅笔字“月儿要当老师”的“师”字缺了半边，与林晨掌心的茧子裂痕完全一致。
“这车间的油污能腌咸菜。”周雨突然蹲下身，帆布鞋蹭过他沾着机油的裤脚。林晨闻到她发梢的茉莉香，混着防锈漆的腥气在鼻腔炸开。她指尖蘸着机油在桌面画符，那些蜿蜒的痕迹竟与老家晒谷场的田埂如出一辙。
暴雨突袭的午后，林晨蜷在汽修厂漏雨的屋檐下。周雨的帆布鞋踩过水洼，泥浆溅在他刚补好的轮胎上。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现她正盯着自己腰间褪色的红头绳——那是林月用输液管编的，绳结里还塞着粒发霉的酸豆角。
“你该去考技校。”周雨突然开口，雨伞骨节上的水珠滴在他肩头。林晨的钢笔从裤袋滑出，笔帽刻着的“奖”字被雨水冲刷成蓝黑色。他想起暴雨夜父亲用这支笔在油纸上画省城天际线，那些霓虹灯的轮廓此刻正从她雨靴的橡胶纹路里渗出。
老周的吉普车碾过水洼时，周雨突然抓住林晨的手腕。她掌心的茧子蹭过他腕间烫伤的疤痕，与三年前钢笔尖戳破油纸的刺痛重叠。“我爸说……”她雨靴上的泥浆正顺着裤管流进鞋里，“英雄616的镀层比人的诺言更经得起造。”
深秋的汽修厂飘着柴油味。林晨蹲在烤漆房外抽烟，火星映出周雨模糊的侧脸。她正往他工具箱里塞保温杯，杯身印着“优秀教师”的红色标语。“你爸的钢笔……”她突然转身，雨靴碾过地面积油，“该换个笔帽了。”
林晨的喉结剧烈滚动。他摸出钢笔想递过去，笔尖却戳破了她的指尖。血珠顺着钢笔镀金字体流淌，在她掌心凝成微型银河。老周的怒吼从车间传来，砂轮机的尖啸震得铁皮顶棚簌簌落灰。
“这钢笔写过多少教案？”周雨突然翻转笔杆，笔帽内侧的“奖”字被血渍覆盖。林晨看见她眼底的涟漪，像极了老家晒谷场雨后的水洼，倒映着破碎的银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