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扎眼的是靠墙的供桌,一尊褪了色的观音像端坐其上,面前的香炉里积了厚厚的香灰,几根未燃尽的线香斜插着,像是匆忙间被人掐灭。
供桌下方散落着几张黄纸符箓,朱砂画的咒文己经褪成了淡粉色。
苏苏忽然“啊”地叫了一声,躲到苏璃身后。
路大娘讪笑:“先前住的是个绣娘,病死的,不过你们放心,这屋子干净着呢,我还特意请人做了法事……”
小寒脸色发白,攥紧了二哥的衣角。
苏珩却嗤笑一声,大步走进去,伸手拨弄了下那尊观音像:“大娘,这菩萨都褪色了,您这法事怕不是糊弄人的?”
路大娘脸色一僵,干笑道:“这位小哥说笑了……”
苏璃不动声色地瞥了苏珩一眼,指尖拂过窗棂上未褪尽的剪纸花样——那是一对鸳鸯,边缘己经泛黄卷曲。
她温声道:“无妨,我们就住这儿。”
路大娘一愣:“姑娘不忌讳?”
苏璃抬眸,日光斜照在她半边脸上,映得瞳仁清透如琥珀:“活人的日子尚且艰难,哪有空闲怕死人?”
路大娘站在院角的阴影里,袖口沾着香灰。
她捻着佛珠,眼尾的褶子像揉皱的纸:“一百文一月,押金免了。”
声音沙哑,像被香火熏透了。
*
当夜,月影横斜。
苏璃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染开,将新糊的窗纸映得暖融融的。
苏苏和小寒挤在那张窄床上,听着远处隐约的更鼓声,终于沉沉睡去。
苏墨虞倚在门边,低咳两声:“这房子……”
苏珩懒散地靠在窗边,指尖把玩着一枚铜钱,闻言挑眉:“怎么,二哥怕鬼?”
苏墨虞淡淡扫他一眼:“我是怕你半夜吓着大家。”
苏珩“啧”了一声,铜钱在指间翻了个花:“放心,鬼见了我都得绕道走。”
夜风穿堂,供桌上的观音像忽然“咔”地轻响一声。
苏珩眸光一凛,指间铜钱倏地飞出,“叮”地钉在香炉旁。
屋内一片寂静。
苏璃头也不抬,将油灯拨亮了些:“三哥,别吓着大家。”
苏珩耸肩,走过去捡起铜钱,似笑非笑:“手滑。”
——长乐城的万家灯火里,这一盏新亮的微光,终将燎原。
*
晨光微熹,榆钱巷的薄雾还未散尽。
小院的青砖地上凝着露水,墙角一株野茉莉开了,白瓣沾着水珠,颤巍巍地垂着。
苏苏踮脚去够,袖口被露水打湿一片。
灶房里飘出炊烟,混着米香与柴火的暖意。
苏璃挽着袖子,乌发松松束在脑后,木勺在陶锅里轻轻搅动——
一锅白粥熬得稠糯,米粒开花,浮着几粒枸杞,红得像落在雪里的朱砂。
小寒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得他脸颊发亮:“阿姐,粥里放糖么?”
“放。”苏璃揭开蒸笼,热气忽地漫上来,笼里躺着几只胖乎乎的荠菜包子,皮薄得透出里头青翠的馅,“但只给苏苏半勺。”
“啊?!”苏苏从茉莉花边蹦起来,发梢还挂着水珠。
苏珩倚在门边笑,面色被晨光染了暖色。
他手里捏着一把新摘的香椿芽,嫩叶尖还带着露:“巷口老妪送的,说焯了拌豆腐最好。”
*
榆木小桌摆在院里,粗瓷碗盛着白粥,包子堆在笸箩里,香椿芽拌豆腐淋了麻油,青白相间,像幅水墨。
苏苏捧着碗,眼巴巴看苏璃往她粥里点了一小撮红糖。糖粒化开,琥珀色的涟漪在粥面漾开。
“慢些喝,烫。”苏璃吹凉自己那碗,却先推到苏墨虞面前。
小寒一口咬掉半个包子,烫得首哈气,荠菜的清鲜却盈了满口。
苏苏学着他的样子咬,油汁顺着嘴角流下来,被苏璃用帕子轻轻揩去。
阳光斜斜地切过小院,晨风掠过巷子……远处传来货郎的铜锣声,混着谁家婴孩的啼哭。
*
晨光渐盛,巷口的吆喝声也热闹起来。
苏墨虞站在院门口,青衫被风微微掀起一角。
他低头整理书箱,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轻轻,动作很慢,像是要把每一页都记清楚。
苏璃替他系好包袱,里面包着两块还温热的荠菜包子:“二哥,书院路远,饿了垫一垫。”
他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血色:“好。”
苏苏原本蹲在墙角数蚂蚁,见二哥要走,立刻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苏墨虞弯腰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温和:“七日之后,就回。”
小寒站在一旁,难得没插科打诨,只是闷闷地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记得带糖糕。”
苏墨虞点头,目光扫过小院——晨光里的架子、灶房飘出的炊烟、墙角那株野茉莉……最后落在苏璃脸上。
“家里,就交给你了。”
他转身走入巷口的人流,青衫渐渐隐没在长乐城的街巷中。
*
白鹿书院在城东,依山而建,青瓦白墙掩在苍松之间。
青石阶蜿蜒而上,阶缝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野菊。
晨露未晞,阶面泛着湿漉漉的幽光,一步一印,像踩在浸了水的古宣上。
苏墨虞拾级而上,山风掠过松涛,簌簌声里混着远处钟鸣——是书院早课的信号。
那钟声沉而缓,尾音拖着一点颤,像被松针滤过似的,清冷里透出三分寂寥。
转过最后一道石阶,眼前豁然开朗——
白墙青瓦的主院半隐在古松之后,飞檐翘角上蹲着铜铸的獬豸,日头刚爬上它的独角,映得兽瞳金光流溢。
院墙爬满薜荔,有几枝不甘寂寞地探向檐下挂着的青铜风铃,风一过,叮咚声便混着松香坠下来。
廊下己有学子走动,素色襕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像一片片将飞未飞的鹤羽。
有人捧着书卷疾行,腰间玉佩叮当;三两同窗聚在松荫下辩难,惊起几只灰雀,扑棱棱掠过廊柱上“明德至善”的漆金匾额。
苏墨虞踏进书院时,钟声正好敲响。
“苏兄!”有人唤他。
抬头,是同窗周景明,一袭蓝衫,眉目清朗,正笑着朝他招手:“你可算回来了!前日的策论,先生独独夸了你的见解……”
苏墨虞淡笑,眼底却藏着旁人看不出的思绪。
长乐城的日头渐高,照着他的青衫,也照着远处榆钱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