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琥珀。
刺目的急救灯早己熄灭,只余下监护仪屏幕幽幽的绿光,在昏暗的壁灯映衬下,冰冷地跳动着数字。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混合着极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还有能量爆发后残留的、如同烧焦电路板般的奇异焦糊气息。墙壁上蛛网般的龟裂纹路无声扩张,如同这座空间本身不堪重负的伤痕。
苏砚躺在病床中央,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破碎的白瓷人偶。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大半张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凝起薄雾,又迅速消散。她的脸色褪去了刚才喷溅鲜血时的骇人灰败,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那场对抗星漩的搏命之战彻底抽干。眉宇间深锁着痛苦和疲惫的沟壑,即使在昏迷中也不曾舒展。
傅烬寒就坐在离床最近的那把椅子里。
高大的身躯深深陷进椅背,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胸口的绷带重新包扎过,但渗出的淡红色晕染如同不祥的印记,无声诉说着他强行动用力量造成的反噬。他微微佝偻着,左手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苏砚露在被子外、打着点滴的右手。他的动作僵硬而谨慎,仿佛捧着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稀世珍宝,连指尖的颤抖都带着一种刻意的压抑。
他的目光,如同生了根,死死地钉在苏砚沉睡的容颜上。布满骇人红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只剩下大片大片被冲刷过的、深不见底的荒芜和疲惫。昨夜的狂暴、失控的嘶吼、刻骨的自厌,都在那场生死边缘的挣扎中被燃烧殆尽,余烬冰冷,只留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恐惧。
周蔓无声地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新的报告和一杯温水。她看着傅烬寒那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背影,看着他绷带上刺目的淡红,眼中充满了忧虑。她将水杯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又将报告放在旁边。
“傅总,‘蜂巢’对黑色戒指的二次分析,依旧无法解析其核心能量来源和材质构成。但捕捉到其内部结构……似乎因强行关闭漩涡而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能量活性降至历史最低点。”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面对未知的敬畏,“另外,李国富的详细口供整理完毕。还有……您的药。”
周蔓将一个崭新的、印着处方标签的药瓶轻轻放在报告旁边。瓶身上的标签清晰印着强效镇痛和抗炎的成分,与傅烬寒裤袋里那个磨损的旧药瓶截然不同。
傅烬寒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苏砚脸上移开,扫过那杯水、那份报告、那个崭新的药瓶,最后落在周蔓脸上。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点,仿佛只是机械地接收着外界的信息。他没有去碰水杯,没有去看报告,更没有理会那个新药瓶。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微不可察,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麻木。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苏砚脸上,重新凝固。那只包裹着她冰凉手指的左手,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着她手背上细腻的皮肤,仿佛在汲取某种支撑他摇摇欲坠精神的微薄暖意。
周蔓看着他那副拒绝外界一切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悄然退了出去。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和傅烬寒沉重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天色由昏暗的暮霭转为沉沉的墨蓝,最后被浓重的夜色彻底吞噬。病房里只余一盏壁灯,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投在龟裂的墙壁上,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问号。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身体的剧痛、伤口的撕裂感、灵魂的疲惫……所有感官的麻木闸门似乎关闭了,只剩下掌心中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脉搏跳动,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标,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整夜。
病床上,苏砚的指尖,在傅烬寒无意识的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如同冰封的湖面下,一尾沉睡的鱼,被暖流惊扰,甩动了尾鳍。
傅烬寒死寂的眼珠猛地一颤!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唤醒!他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瞬间绷紧,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锁住苏砚那只被他包裹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不是错觉!
那微弱的蜷缩,带着一种生命复苏的意志,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紧接着,覆盖在苏砚脸上的氧气面罩内壁,那凝滞的薄雾,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不再是之前那种规律却死气沉沉的凝起,而是带着一丝……属于意识的、细微的紊乱!
“滴……滴……滴……”
监护仪上,那平稳却微弱的滴答声,节奏……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加速!
轰——!!!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沉寂火山骤然喷发,瞬间冲垮了傅烬寒心中冰冷的余烬!那灭顶的恐惧被这微弱却坚定的生命信号狠狠撕开!他猛地首起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砚紧闭的眼睑,巨大的光芒在他灰败的眼底爆开!他甚至忘了胸口的剧痛!
“苏砚?”他嘶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呼唤,如同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
病床上,苏砚的睫毛,在他灼热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注视下,极其艰难地、如同破开坚冰的嫩芽,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又是一下。
每一次颤动,都耗尽了巨大的力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回归的决心。
终于,在傅烬寒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漫长等待中,那浓密的睫毛如同两扇尘封的门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沉重疲惫,掀开了一条缝隙。
露出的眼眸,不再是能量冲击后的涣散,而是带着初醒的迷蒙和一种……仿佛跋涉了亿万光年才归来的、深不见底的疲惫。眼瞳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如同遥远星云般旋转的微光,一闪而逝。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带着初醒的茫然,扫过冰冷跳动的监护仪绿光,扫过布满龟裂纹路的天花板,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在了床边那个如同石雕般僵立、脸上交织着巨大狂喜和极致恐惧的男人脸上。
傅烬寒。
他的样子……比上一次醒来时更糟。苍白憔悴得如同被风干的纸片,下巴上胡茬凌乱,眼中红血丝密布如同蛛网,脸上泪痕干涸的痕迹和新的湿痕交错。胸口的绷带透着刺目的淡红,那只包裹着她手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可就是这样一个狼狈到极致的男人,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光芒,如同寒夜中唯一燃烧的火炬,瞬间刺破了苏砚意识深处的混沌和冰冷,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真实感。
一股混杂着酸涩、温暖和更深沉疲惫的情绪,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流淌过她干涸的心田。
她看着他。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翕动。
没有声音。
但傅烬寒清晰地读懂了她的唇形。
她在无声地叫他的名字。
“傅……烬寒……”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傅烬寒的眼眶!巨大的酸楚和狂喜让他喉头哽咽!他猛地俯下身,双手虚虚地环在病床两侧,声音嘶哑破碎:
“我在!苏砚……我在!别怕……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喜悦冲刷得他几乎失语。
苏砚的目光,没有移开。她的眼神平静地迎着他狂喜的注视,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疲惫和一种……洞悉的悲悯。她的左手,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极其艰难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从被子里挪了出来。动作牵扯到肋骨的伤,让她痛得蹙紧了眉头,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傅烬寒的心瞬间揪紧:“别动!别动苏砚!你需要休息!”
苏砚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指尖,颤抖着,带着初醒的虚弱,目标明确地……探向了自己病号服的口袋。
摸索。
很慢,很艰难。
最终,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物体。
一个深蓝色、磨损了标签的旧塑料药瓶。
她极其费力地将那个药瓶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小小的瓶子在她苍白的手中显得格外沉重。她的目光,从傅烬寒布满惊愕的脸上移开,落在这个旧药瓶上,眼神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和无数伤痛的疲惫,将目光重新投向傅烬寒。
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再次极其轻微地翕动。
这一次,她的口型异常清晰,每一个无声的词语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傅烬寒刚刚被狂喜填满的心上:
“……孩子……”
“……需要……它……”